第2章 连山觉笋香

林靖认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故而平日不爱多言语。只是见贺梅这个世外之人贸然间拎刀而出,他作为主人免不得张口询问其用意。

林靖的草庐建在小孤山,贺梅适才随他回家途中,曾在半坡看到有片茂密的竹林。当时还暗自忖道,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林靖这人果然也不例外。

冬笋金衣白玉,丰嫩鲜脆,食之神骨具清,是蔬中一绝,其雅致想来应与林靖其人相适。贺梅以此作答,在林靖愣怔中脚步轻快出了门。

小孤山是南方丘陵,峰不甚高,坡度平缓,虽有茂林修竹,但无大型猛禽凶兽。贺梅一人走在山间,也并不觉得害怕。

林靖家中实在清贫,她一个外来人有手有脚,也不好伸手向他要钱,自然只能从别的地方想食材。贺梅挖了不少冬笋装进背篓,又砍倒一株幼竹,将它拖回林靖家中。

林靖素日喜好清净,正端坐在檐下用红泥小火炉烹雪煎茶。

贺梅不知内情,有心在林靖面前显露自己能干,同他打了声招呼后,举止豪放地从他跟前拖竹而过。未曾知晓林靖嫌弃她弄出的噪音嘈杂难听,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贺梅卸下背篓,手脚麻利地将拖回来的竹子剖成若干节,横向上侧开盖后冲洗干净。又把冬笋剥去金黄色的外衣,除掉老根切成寸段备用。再将浸泡过的米粒放入锅中,加适量的水。

小时候贺梅家中用的也是这种地火,生火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

她把灶火升起,水烧开后几分钟将米捞出放入盆中。紧接着将事先备好的笋段下锅加盐焯水,去除涩味和多余的草酸钙。再顺手取下挂在梁上的腊肠切片,碗里泡发的香菇切丁,依次放入装有梗米的盆中。

这时恰好冬笋的火候到了,贺梅将淡黄色的笋段捞出沥干水份,取一部分切成丁,加入盆中搅拌均匀。再用勺子把盆中的混合物挨个装入事先准备好的竹筒,再盖上竹盖,放入笼中蒸熟。

紧接着另起锅烧热,下油,姜片煸香,倒入笋段至表面泛起微微的焦黄色。这时下冰糖、豆酱及少许盐调味翻炒。贺梅看准火候,加入半碗水,抽掉部分柴火,使得灶火转至小火,盖上锅盖焖五分钟左右后,将柴火再次填入炉灶,使火转旺,大火翻炒至汤汁收敛。

旁边小火炉上的那锅竹筒饭已经蒸熟,鲜香四溢,顺着烟囱传到室外。贺梅正用锅铲把锅中的晶莹透亮的冬笋盛到盘中,突然看见适才帮她买衣裳的小童不知何时趴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好香啊!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竹筒饭、油焖冬笋,还有道冬笋汤,马上就好。”

贺梅自得一笑,手上动作不停,依次将笋丁、海米、火腿,豆酱加入水锅中。一边煮汤,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双立,林先生特地为我取的。”

贺梅瞬间就懂了:“落花人独立,那么双立呢?好名字,他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不孤单。”

贺梅又问闻她所言开心甜笑的双立为何没有姓,才知他和她的情况差不多,也是林靖舟游时捡回家的外来户。

相同的经历使得两人说说笑笑间很快打成一片,一大一小齐心协力将午饭端到了餐桌。双立一改贺梅初见时的沉稳持重,哒哒哒地跑去请赏梅品茶的林靖过来用饭。

贺梅虽然自持厨艺数一数二,惯会赢得人心。可如今隔了几百年,在一个口味未知,以后她需仰仗鼻息生活的古人面前,很难不心生忐忑。

她走上前去,把林靖面前所置竹筒上面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漂亮的什锦米饭来。

淡黄色的笋丁、深棕色的香菇丁、深红色的腊肠同白色的梗米混杂在一起,配着碧青的竹筒,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林靖素日不好口腹之欲,却在举箸尝到贺梅所做饭食的瞬间,微微睁大了总是平静无波的丹凤眼。

竹筒饭舍碗以竹节盛饭,腊肠脱肥腻留醇香更增笋香,各食材搭配得宜,口味新奇惊艳。

林靖又举箸投向色泽油亮的油焖冬笋,滋味甚美。取勺品汤,鲜美妙绝。海米本是平日喂鹤的饲料,竟有如此之效!

林靖自持风度,心中虽然暗暗惊叹,面上用餐却依旧不疾不徐。

坐在他一旁的双立却一语道破真相,“先生虽未多言,可举箸的频次繁于常日不少呢!”

贺梅忙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闻言瞬间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细品自己在古代所做的第一顿饭。

古代食材风味比现代的那些更显浓厚,其本味被掌握得怡的火候尽数烹出,不愧是她!

林靖频频举箸,多进了半碗米饭。双立先前在厨房小嘴叭叭不停,吃得头都不抬,偶尔陶醉地晃晃小脑袋,将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自己的手艺能卖得出去,贺梅虽然用饭不多,见此心中十分满意。她舍不得用童工,饭后主动将碗盘收拾干净,使得双立对她更加亲昵。

晚来天欲雪,又增几分寒。

古代可没有太多适合夜晚的活动,贺梅只好入乡随俗,准备安寝。

林靖的草庐共有三间,一为寝屋,二为书房,三为厨房。寝屋又分内屋和外屋,外屋较小,供小童双立居住勉勉强强,要贺梅睡在那张小床上,是断然没有可能的。

时值寒冬,林靖家中清贫,既不适合在地上打地铺,又着实没有多余的衾被给贺梅。也就是说,贺梅只能和林靖同床共枕。

贺梅和前男友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还是第一次和一个成年男性要这样近距离接触,不免有些紧张。可待她无意间瞟见一脸淡定的林靖耳根不知何时变得红得快要滴血时,瞬间就不慌了。

古代的男人拥有三妻四妾的自由,恨不得多娶几个老婆小妾;林靖却没有囿于时代,超凡脱俗,是个新潮的独身主义者。

原本立志不婚的人却愿意委屈自己的意愿,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子负责,贺梅信他是个正人君子,本来就对他颇有好感,想想还是她赚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还是贺梅打破僵局,先行脱去鞋履外衫上了床。见林靖撇过脸不看她,贺梅心中暗暗觉得好笑,背对着他躺下以免给他压力。

没成想这一天实在是太过于曲折离奇,贺梅筋疲力尽,头一沾上枕头,就进入了黑甜乡里。

往日独寝的床榻之上,乍然间多了个陌生女子,林靖看贺梅兀自躺好,他这个看了她衣衫不整都想负责的正人君子,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底的那道坎,甩袖先去了书房以作缓冲。

林靖枯坐半夜,眼看灯油将要烧干,迫于无奈只好轻手轻脚回了寝屋。

夜凉如水,林靖欲将上床,恰好熟睡中的贺梅翻了个身正对过来,脸上带着的红晕实非常色。林靖粗通医术,便知有异。顾不得守礼,以手去探她的前额,已是烧得火热。

他素来讨厌麻烦,如今既然收留了贺梅,岂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再这样烧下去,烧坏了脑子就不妙了。

林靖心知贺梅发热还是因为今日泡冷水吹凉风,致使寒气侵入体内,喟叹一声。他取洁净的手帕出门沾满雪水,放在贺梅额头上帮她降温。

家中无药,天亮后镇上的药房才会启板,林靖厨房寻姜不得,只好空手回房。眼见虽有冷帕子敷在额头,贺梅依旧高烧不退,昏睡不醒。

等药退烧如同远水救不了近火,先前还拘泥于礼法的林靖顾不了那么多,褪去外衣行至户外,待周身沾满寒气之时才掀开被子贴近贺梅。

如此反复,灯油早已燃尽。

良久后,筋疲力尽的林靖在黑暗中再拿手去探她的额头,终于摸到了满意的温度,方才满意地合上了眼睛。

天光大亮,日白无云。

一夜好眠的双立伸伸懒腰,却没有在厨房看到往日比他还要早起的先生,就连梅姐姐也不在。

双立正纳罕那两人在哪,突然听闻远处有人轻扣柴门。顾不得多想,他快步穿过梅园,走上前去应门。

是昨日寻先生不遇的苏先生。

他的左手中提着一只鸡,右手拿着一扇排骨,不拘小节的苏先生适才是用脚踹的门。

苏起:“你家先生今日可在家?”

双立:“晨起时未曾见着,可灶火尚冷,想来还是在的。”

苏起:“不枉我起了个大早,饭也顾不得吃就来找瑾之,可算是来着了!”

可苏起和双立都没有想到,总是天不亮就起,形容一丝不苟的林靖今日不止赖床了,就连新生的胡茬也顾不得去剃。

他素来不怕冷,昨晚受冻折腾一夜也未染风寒。林靖醒来后,发现贺梅依旧昏睡不醒,顾不得稀里糊涂和她大被同眠的羞涩,拿手去探贺梅的头,发觉她再次起了高热。

林靖匆忙起身穿好衣裳,草草挽好头发,提步便欲去书房写药方让双立出门抓药,却不期然和有备而来的苏起打了个照面。

这个往日最混不吝的人,此时居然没有打趣他异常晚起一事,反而惊愕地瞪大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张嘴就是一句:

“你是何时成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