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雨那天放学第一次看到南烈从轮椅上站起来的时候,内心是激动的。
她很为他高兴,毕竟,他待自己不薄。
南烈腿上的支架还未拆,母亲托着他的手臂一步步往前挪,看上去走得还挺稳,只是步态有些异常,左右摇摆,总觉得脚掌没有完全放平,脚腕和膝盖也打不了弯,整个人行动起来木木的。
看到松雨盯着自己,南烈低声招呼道:“你回来啦……我、我在练走路……”眼神中有点不好意思。
松雨放下书包,凑近他道:“你可以自己走了?”
“嗯,练了有几天了。”他的额头挂着汗,微//喘着说,“葛姨担心我的手不太好使劲,所以才架着我的手臂,其实我只要小心一点,也可以自己拄助行器走的。”
松雨想,定是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开始复健了,想来也是艰辛,不禁关切道:“练得很辛苦吧?”
他摇头:“习惯了,也不是第一次。”
松雨想起母亲提过,南烈的病无法根治,就算手术成功也很容易复发,心里便闷闷的,嘴上却堆出轻松的笑意,道:“什么时候拆支架?”
“快了。”他淡淡地回答。
“妈,换我来。”松雨见母亲额头上的汗珠也不比南烈的少,猜到他她已经陪他练了很久,应该也很累了。
“我不练了,你把轮椅推过来吧。”南烈说。
松雨道:“行,休息下也好。妈,你去推轮椅,我扶着他。”
葛夏看看南烈,见他并没有反对,才小心翼翼地将南烈的两条手臂转移到松雨的臂上。
他的手腕关节本就内扣严重,又因为目前站立行走还需借力,所以此刻紧紧扣着她的臂弯。这几天天气转凉了些,两人都换上了长袖,但衣料都还很轻薄。南烈的袖子已经透了汗,湿漉漉的贴在了她的校服衬衣袖上。
他也留意到了:“对不起。我出汗太多了。”说着,他竟将手腕试图松开了些。
她慌忙搀紧了他:“不许乱动!说什么傻话……”
葛夏把轮椅推了过来,松雨扶他坐上去。
“脏了。”他盯着她校服袖子上的一小片汗渍,那是他刚才蹭上去的。
松雨看着他,心疼又气恼:“你总这样,我生气了!”她忽然想起他给她擦薄荷膏的那次,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说些嫌弃自己的话。——她不爱听。
“这又怎么了?”葛夏不明就里,担心两个孩子拌嘴。
“没什么,小孩子害羞,不听话!”松雨娇嗔地说。
“你才比我大两岁!”南烈抗议道,“不许在我面前装大人!”
葛夏松了一口气,笑笑:“松雨你陪阿烈一会,我趁还没开饭,去收拾一下房间。”
“阿烈,”松雨觉得有些话只有她和南烈两个人的时候才说得出来,“以后只要我在家,我和我妈轮流陪你练习走路好不好?”她蹲下身,握了握他的手。
“不好。”他拒绝得很彻底。
松雨哪里会不懂他的心思,假意叹了口气:“哎,可是我妈一个人陪你锻炼也很累的。”
南烈问:“她和你说的?”
“没有!”她忙摇头否认,“是我心疼她。”
他沉默了几秒钟:“好。”
“嗯?”她看向他。
“你嫌烦的时候,你就说。”他的口气凶凶的,眼睛却红红的。
松雨故意摔开原本轻握住他的手,笑道:“是是是,到时候你可要乖一点,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摔个大马趴!”
南烈跟着笑了:“好,我会乖。”
之后,南烈复健的时候真的特别乖。松雨也越做越顺手,到后来,连原本不太放心的葛夏也放手让她辅助南烈复健了。
终于,南烈不再需要搀扶就能行走,只是睡觉时仍然会戴特定的矫正支具,据说会帮助延缓复发。
他也不需要葛夏再照顾他起夜,所以葛夏搬回了原本的保姆间,但她也没有和松雨在一起住多久,就又搬回了南烈的连通房,原因是南烈的右手做了矫正手术,尽管他说他用左手也可以自理,盥洗室的马桶也都是全自动的,但南锡民不放心,还是派了葛夏贴身照顾。
其实松雨也觉得这样安排更妥当些,正常人除非是左撇子,仅凭一只左手做事就很不方便何况南烈的左手还是这样的。她也知道南烈选择先做右手手术,是为了下学期开学后入校尽量不影响课业。他虽然双手俱残,但仍是右利手,那时即便左手还要动手术,也不影响他握笔。而现在这段时间他则勉强可以使左手,不至于在生活上完全依赖别人。
只是他的左手这段时间特别受累,因为右手不能动,所以写字画画都得靠左手外加嘴唇协作。刚开始他在松雨面前一边用左手指勾着笔、一边用嘴含着笔头时还感觉怪不好意思的,到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有一回松雨在画室看他画画,她甚至想也没想,就替他擦掉了因为含笔太久,嘴角淌出的口水。
她的举动太突然,南烈半点没准备,反应过来后立马向后躲了一下,眼睛瞪着她,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她也顾不上他的情绪,果断拿掉了他还叼在嘴里的笔,又用纸巾按了按他的唇道:“你画太久了,该休息下了。”
“以后不许擦。”南烈从画凳上站起,像只企鹅一般地走开,他的马蹄足虽然经过矫正,但由于原本的关节畸形太严重,走路还是左右摇摆。
他走得很慢,松雨毫不费力地把他拦住。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脾气,便也不太害怕他为这些小事“闹情绪”,看着他的眼嬉皮笑脸地哄道:“小阿烈害羞啦?”
他皱眉嘟哝道:“叫名字就叫名字,干嘛非得加个‘小‘……”
“这回就听你的,阿——烈——”松雨故意拖长音叫他的名字,打量着他的神情,跟着轻言细语道,“那你也不许动不动就生气,小孩子才动不动就生气呢!”
“我没有。”他认真否认道。
“没有生气?那就是不讨厌我那么做咯?”
他声音闷闷地道:“我怕你讨厌我……”
“讨厌你就不会管你啦!”她边说边用食指关节蹭了蹭他的唇角,“呀,我以为我们阿烈的嘴很硬,没想到摸上去还蛮软的。”唔,而且还有点好看……就一点——她心里偷偷想。
南烈把头撇开,很没有气势地说了句:“江松雨你神经吧?”
她忽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过,哧哧地笑笑,垂手道:“好了阿烈,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很好。”
“真的?”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真的。”她发誓这是真心话、尽管她对他确实常有刻意讨好之意,但她觉得他好,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脸上显得高兴了,嘴里却仍别别扭扭地道:“下次碰我之前,要经过我同意。”
“好呢。”她笑眯眯地敷衍道。
很快,南烈的右手拆了线,只是每天仍要戴足固定时间的支架矫正。手术后,他的手变得外观正常许多,手腕内屈的程度从将近九十度减轻到三十度左右,手掌虽然不经外力的情况下仍然不能完全打开,但也没有蜷缩成一团了,手指的肌力也有明显改善。
但其实南烈对于“全新”的手掌是需要时间适应的。他刚拆线练习右手的时候,松雨甚至觉得他的手比他术前用得还要不熟练。餐具、笔具老是掉,她在旁边看着揪心,以为手术效果不好,生怕南烈会因此闹情绪。
反倒是南烈似乎看出她的隐忧,安抚道:“江松雨,你别那样惨兮兮地看着我,那是你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的:每回手术完的手感都不太一样,习惯了就好了。”
松雨原本还不太难过,只是有一点点心疼他,听他这么一说直接哭了出来:“你……你的手做过很多次手术吗?”
“出生没多久就做了,不过那次我不记得了。幼儿园的时候也做过、三年前也做过,再就是这次了。”
“以后还要做吗?”
“可能还要做的。”
“那就尽量少做几次。”她心想,他的手又不是不能用,丑就丑点吧,老是开刀毕竟受罪。
“嗯,我平时多注意锻炼加按摩,应该可以维持久一点。”
“那你以后可不能偷懒。”松雨道,“我也不偷懒,我以后一有空就给你按摩。”
几个月相处下来,虽然一开始她是多少有些伪装成不在意的,但现在也早不怕触碰他的手了。
从心里说,她依然觉得他的手很丑,可以说是她见过的最丑的一双,只是不嫌弃了。
南烈自己却在意,拒绝道:“不要。”
松雨才不听他的。她进入他的画室和房间变得更加随意,而且真的见缝插针般为他按摩。她为此她还和母亲学了好几手,连葛夏也说她的手法像模像样,几乎赶得上当初教她的康复师那般专业。
南烈默许了她的“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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