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松雨独自在房里做作业,葛夏端了一杯牛奶走进来,表情显得欲言又止。
松雨看出母亲的异样,再加上母亲平日即便晚上会过来送些水果或牛奶,也都是在她临睡前。这会她才写了半小时作业,若没什么事,母亲应该不会早早过来打扰她。
她也不问原因,只是干脆放下笔,佯装如常地端起牛奶杯喝了起来。
“松雨,”葛夏眼中不无忧虑地看着她,“趁着阿烈也在自己房里做作业,我关起门来问你:你今天是故意的对吗?”
松雨的手一滞,却未将牛奶放下,杯沿仍贴着嘴唇,她含着一口牛奶,发出闷闷的一声“嗯”。
葛夏摇头叹息:“这要求,过分了。”
松雨喝完最后一滴牛奶,把杯子放回桌上:“现在的结果很好,不是吗?”
“就不说你不该利用阿烈,就算我默许你这样做,你又哪来的把握可以长久?阿烈是个孩子,但他很聪明。你不要看他手脚不健全,我听他爸爸的医生朋友说过,像他这种先天性多关节挛缩的孩子,智商普遍高于同龄人,更何况他一直享受的是最好的教育资源。你看他平时看的书、听他平时说的话,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多半都不及他。他现在轻易被你哄住,也就是因为和外界接触少,某些地方有些单纯而已。但他很快会长大、会成熟,不会被你三言两语的小伎俩拿捏住。”
松雨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而葛夏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心慌:
“还有一件事是我更担心的:阿烈已经十岁了,就是现在,在贴身照顾他的一些起居时,我已经感觉得到他在害羞。再过两年,他恐怕会彻底接受不了的。到时再遇上手术康复期这种他无法自理的阶段,他肯定是要请个男护工的。那你说南先生会不会重新安排个更合适的人,甚至干脆把这一层的工作全部移交给他呢?
“阿烈年纪小的时候,南先生可能还觉得请个女保姆又是幼师出身的人会比较细心,还能顺便当半个家庭教师帮忙看看功课什么的。但阿烈其实是个很自觉的孩子,现在名义上,小学的功课我还能勉强管管,再往上读我也没这本事了。南家给的工资是市场价的三倍,不愁找不到合适的人。当初要不是有人介绍,恐怕我连这里的门都摸不到……
“松雨,你知道我今天最担心的不是你能不能转进南园学校,而是南家会觉得我们得寸进尺,我会失去这份工作……还有,你得明白,我们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即使你现在去得了‘南园’,你能保证待多久?如果你毕业前我们就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南家,你这个学还能继续上下去吗?”
“妈,”松雨的心揪成一片,嘴上却仍在说服自己,“不会的,这里那么大,就算以后阿烈请了男护工,也需要人打扫,你不会失业,我们也不会无家可归。”
“家?”葛夏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刘海,“这里是好,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家啊!我呀,就希望你好好念书、平安长大,以后有个稳定的工作,找个平凡但可靠的对象结婚,那时候,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小家。”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咳,你还小,我和你说这些也是太早了。我先回去看看阿烈了,你做完作业早点休息。对了,明天吃早饭的时候,记得和阿烈说,你不想转学了——听到没?”
松雨敷衍地点了点头,目送母亲出去。
母亲的话她听进去了,正因为听进去了,所以心烦意乱,连作业都完成得有些潦草。
难道真要如母亲说的,就此打消转学“南园”的念想?她不甘心。
因为不甘庸碌,所以甘愿冒险。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她收到了母亲投来不止一次的眼神暗示,但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葛夏忍不住了,和南烈说出了松雨不转学的决定。
松雨不说话,眼里却有了委屈的泪水。
她也说不好这份委屈感从何而来,其实,客观来说她甚至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南园学校是多少学子和家长的梦,而普通家境的人甚至连做梦想想的资格都没有,何况像她这样的家庭状况。
是!她是起了不该有的贪念。她只要一想到南雪漂亮又高傲的模样,就算外表仍能装作平静如常,心里却早就有个小人嫉妒得发抖了。
是嫉妒!她不怕承认这一点!昨天晚上躺在黑暗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已经认清这一点了。她是贪婪的、她是自私的、她拥有的幸福太少,所以,她为何不能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生来坐拥一切的幸运儿呢?
纵然她地位卑下、力量弱小,夺不走那些人的幸运,那她起码可以为自己争取,一步一步和他们站到一个平台上。
像母亲说的“找个平凡但可靠的对象结婚”,她现在没想过,以后也大概率不愿意。什么“平凡”,不过是“蝼蚁”的婉转说法罢了。她才不愿意长大以后和另一只可怜的“蝼蚁”组成一个“蝼蚁之家”。
她要的很多,虽然她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做才能得到她要的。
但她已经想清楚了第一步:就是对自己坦白,承认自己的野心。
而第二步,就是下定决心,绝不放弃自己的野心。
“江松雨,你怎么想的?”
她一抬眸,就看到南烈探究地看着自己。她的眼里本就起了微微水雾,如今被他一问外加一个对视,她干脆用足三分伤心、又加了七分力道去演,任由泪珠扑簌簌地滚下来,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了。”南烈用吸管喝了一口鲜榨果汁,又用两只手的虎口夹起盘子里对角切好的火腿片三明治,咬了一口。见松雨还在流泪,不动早餐,他淡淡地说,“你再哭就迟到了。”
“松雨,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葛夏看不下去了。
“葛姨,”南烈放下三明治,“你在担心什么?”
“我……没有啊。”葛夏尴尬地笑笑,“你松雨姐现在的学校挺好的,我看也没有必要转学了。这太麻烦你爸爸了。”
“那也是我麻烦他,不是你们。”南烈道,“反正我从出生开始就麻烦他了,也不差这一回。葛姨,只是这次不同的是,我不止要麻烦我爸爸,我还要麻烦江松雨陪我去上学。”
他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他不觉得这是江松雨占了他便宜,相反,是他欠了她人情。
“阿烈,转学不是小事,‘南园’也不是普通的学校 ,我们仔细考虑过了……”
南烈柔声打断了她:“葛姨,我请你同意江松雨转学,坦白说,我……我没有真正上过一天学,让我一个人去学校,我会害怕……”他的语气诚恳。
“这……”葛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终于还是松了口,“好吧,阿烈。但是阿姨也怕有一天万一你不再需要我照顾、更不需要松雨陪的时候,松雨还能不能继续在‘南园’上学。”
南烈道:“葛姨,在你之前,卫姨也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也没有想过要换人。她是因为要照顾家庭,自己辞了职。你是她介绍来的,来之前你应该就从她那里听过我的情况,对吗?”
葛夏不太明白他话里的重点,只好先点头。
“我知道自己不是特别容易照顾的对象:身体差、脾气也不是太好。可我不是那种喜欢身边经常换人的人。卫姨照顾了我好几年,老实说,葛姨,你刚来的时候,我还不太习惯呢!我好不容易习惯的你,才不要换人。”
松雨想起昨晚上母亲提到的隐忧,干脆趁这个机会挑明:“可是阿烈,你会长大、你又是男孩子,我妈说到底不太方便照顾你的。到时候……”
南烈先是脸红了一阵,才低头道:“原来你们担心这个……我如果不是在手术恢复期,是可以自己上洗手间、洗澡、穿衣服的。”他的声音里充满沮丧,“江松雨,我不是你想的那么没用……”
松雨看出他伤了自尊心,忙道:“我知道了,阿烈怎么会没用呢?我还记得第一天来的时候,你就给我涂薄荷膏了呢!阿烈不是光享受别人的照顾,阿烈还很会照顾人的。”
“你放心,”南烈道,“就算我长大了还需要做手术、我爸爸给我安排了别人照顾我,我这里也需要葛姨。这里那么大,总需要人打扫收拾的。我的画具,我不会随便让别人碰。还有……你……”他没有说下去。
松雨“嗯”了一声,起身离开餐桌:“我吃差不多了,再不走要迟到啦。”
“再见,江松雨,别再摔跤啦。”南烈鸡爪似的手甚至朝她认真挥了挥。
“晚上见。”不知为何她高兴之余,有一丝莫名的内疚,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混蛋,把南烈这个单纯的傻小子哄得团团转。
松雨放学后回到南家。在地下室的中庭碰到了南烈和南锡民。看样子他们是在谈事。母亲也不在,可能是刻意避开的。她冲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先行回房了。
想到南锡民今天一早就出了门,可能南烈现在才逮到机会和父亲探讨她转学的事宜,她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房门开了一条缝,站在墙边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想下学期去学校上课。”南烈说。
“怎么这么突然?”南锡民停了好几秒才道。
“你同意吗,爸爸?”不知为何,从南烈的语气里,松雨听出了一丝不安。
“当然!”南锡民道,“你的学籍一直是在‘南园’的,想什么时候进校上学都可以。”
“你不会觉得……让别人知道你有个残废的儿子很丢人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也是,每天来给我上课的就是‘南园’的老师,他们肯定早就知道了……”
“阿烈,你怎么能这么想?”南锡民的声音里有痛惜、自责,“你很好,生病也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当好一个父亲,才会给你造成这样的错觉。阿烈,你和南雪都是我的孩子,你们在我心里是一样的!”
“不需要一样,爸爸。”南烈说,“其实我知道只有南雪才可以陪你很久很久,我不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成年……”
松雨顿时愣住。她知道南烈先天孱弱,却不知道他的身体到了那样的地步。心脏?对!母亲似乎提过他的心脏也不太好,她当时未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小毛病,没想到那是比他四肢关节的挛缩更要命的病症。
她倚靠在门板上发呆,门被合上了也没有察觉。外面的人继续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再没听到。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被门外南烈的声音唤得回过神:“江松雨。”
她开了门,南烈仰头问:“可以进来吗?”
松雨让出一条道让他的轮椅通过。说起来,她住进来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进这间卧室。
他打量了一圈房间:“还住得惯吗?”
“这里很好。”
南烈道:“就是没有窗户,而且,也不太像女孩子的房间,连个娃娃都没有。”
“你们家的新风系统做得挺好的,没有窗也不会觉得闷。而且,我又不是南雪,不需要洋娃娃。”说是这么说,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出现那天早晨南雪抱着娃娃坐在沙发等梳头的模样。
南烈道:“我来是想告诉你——转学的事我爸同意了。”
“你怎么说服他的?他会不会觉得很勉强?”松雨内心激动之余又有些不安。说到底,这是很大的一笔人情。
“不会。”关于第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事情进展得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南先生已经同意帮她寒假后转学到“南园”,至于学杂费,也会由他一力承担。
倒是母亲觉得这份恩惠过重,主动提出工资减半的请求。南锡民起初表示无需如此,但葛夏很坚持,说是如果不这样做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南锡民这才同意了。
松雨决定对南烈再好一点。
——感谢也罢、感动也罢,把他哄好了,对自己总没坏处。
她衷心祈祷南烈一定要活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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