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街道渐渐变得逼仄起来。这里没有什么高档的商业体,小食肆、五金店、烟纸店、修鞋铺之类的沿街小铺倒有不少。住宅密度也高,都是一些上世纪修建的工人新村,纵然经过政府工程,外墙和屋顶做过美观修缮,也已经难掩破旧。
这一片原本也曾热闹过,随着城市变迁反而变得落寞起来。留下的大多是无力置换新房的城市贫民,又或者是有街面商铺、舍不得这份营生的人。
松雨的外公外婆家就住在这一带。一楼的房子,阴暗潮湿。天井里时不时会有楼上扔下来的垃圾,松雨也因此常听到外婆和楼上打嘴仗。
家里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些个棋牌室常客,那些人成天吞云吐雾,每天的时光都消磨在“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
外婆和楼上没素质的邻居吵架时,她房门一关,懒得去管。舅舅的棋牌室,她虽端茶倒水任由差遣,得人夸奖“懂事”时也不过敷衍一笑,并不多话。
她心里是很看不上这些人的,她不愿意和他们一道沉浮其中,只想有朝一日能彻底摆脱。
所以当她听到身后的南烈说出“这里的街景好有意思”这句话时,她感到意外,甚至为他的天真感动可笑。
——一个少爷,终究是无法和她“感同身受”的。
“到了,就这了。”在一栋旧楼前,葛夏让司机停下车,“松雨,你一个人进去可以吗?”
“可以的。”松雨推开车门。她也知道,母亲随车过来主要也不是为了陪她,而是因为南烈出门。
松雨是有外婆家钥匙的。她自己开了门,才开一条门缝,烟味被扑面而来。虽然还没到中午,但里面已经有一桌客人在打牌了。
“松雨回来啦。”几个牌友都是同个小区的,经常凑一桌打牌,因此也认得她。
她“嗯”了一声,笑意也比往常更敷衍了些。
“哟,我们的大小姐回来啦。”舅舅带着三分揶揄冲她道。
她忍了忍才叫人:“舅舅。”想着从此就要搬走了,亲人一场,礼节上也该和外公外婆打声招呼,便又去敲了敲外公外婆家的卧室门。
外公外婆在看电视。见她进来也只是随便寒暄了几句,便又将注意力转向电视节目了。
松雨也并不失落,连母亲都未曾受过重视,何况是她。自己的礼数尽到了便好。
从外公外婆的房间出来,便听到舅舅在厨房嚷道:“松雨,过来帮下忙,把这几碗酒酿小圆子端给客人。”
她差点就习惯性地走过去,只是突然心硬了起来,站在厨房门口,冷冷道:“舅舅,我是回来收拾行李的。”
她舅舅的脸也瞬间一冷:“怎么?你以为你是攀上什么高枝了?你妈自己也不过是给人当保姆,人家说不定是图你半大不小能蹭个免费劳力,买一送一的玩意儿!你真以为你是去豪宅当千金大小姐的?”
松雨气笑了:“那舅舅你说你给我统共开了多少工资?我比较看看哪边比较划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客人都在,你也不怕丢人……”
“你的客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松雨压根看不上那些人,过去寄人篱下还要卖个乖巧,如今干脆不打算装了。
说完,她自顾自进了自己借住的北屋,门一关开始专心收行李。
值得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母亲的个人物品早在去南家打工时就搬去了,她自己的四季衣物、书籍文具,加起来也就一个28寸的行李箱。
拖着收好的行李出房门,含含糊糊听到舅舅在怂恿外婆提“赡养费”的事,她猜到一些,但也懒得多问,选择装傻。
她把这里的钥匙交还给外婆,礼貌地说了句:“那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松雨啊,那个……”外婆叫住了她。
她停住脚步,看向外婆,又看看舅舅,心知外婆终究没有经受住自己儿子的怂恿。
“外婆你说。”她倒要看看对方“胃口”有多大。
“你和你妈虽然往后不住这儿了,不过生活费方面……”
松雨也不客气:“我们人都不住了,哪儿来的生活费?”
“不是 ‘生活费’,是‘赡养费’!”舅舅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你们住不住,你外公外婆总归是你妈的亲爸亲妈,这爸妈不是我一个人的,自然也不能靠我一个人赡养对不对?”
松雨直视着他,心里只剩一个感叹:人怎么能这么没脸没皮呢?
她不紧不慢地说:“舅舅说的,对肯定是对的。就是不晓得舅舅一个月出多少,我们也跟着出就行。还有啊,既然外公外婆不是只有舅舅一个孩子,那外公外婆这套房子每个月棋牌收入是多少?我妈能占几成啊?将来有个万一,房子要卖了、或是拆了,我妈能分到几块砖头?”
“你小小年纪就算计起老人的家产来了!”舅舅急了眼,“老人家的东西,将来想给谁就给谁,还轮得到你这个孙辈插嘴吗?——何况还是外孙女。”
“你别急啊,舅舅。”松雨气极反笑,也不和他争辩,只掉头和自己的外公外婆说道,“你们放心,赡养费我妈会给的。只是舅舅和你们也都知道,我妈不过是给人当保姆,并不是真的发了财,没有钱另贴补人养儿子。”
多说无益,她拖着行李准备离开,却被舅舅拦住问:“你妈预备给多少?”
松雨正思考回答,房门开了,母亲和姚叔推着南烈进屋来,倒把她惊了一跳。
“你们怎么来了?”她小声问葛夏。
“姚师傅你先陪南烈去,卫生间在那边。”葛夏指了个方向。
南烈低着头从松雨身边滑过轮椅。
松雨也明白了,南烈是来借用洗手间的。
“这俩是谁?”舅舅问。
“我东家的儿子。”
“难怪要请驻家保姆。”舅舅哼了一声,“你来了正好,和小孩子说不清,我倒要问问你本人,将来爸妈的赡养费预备怎么给?”
葛夏道:“阿冬,以后我回这个娘家的机会不多,趁今天说个清楚也好:这家里的一切我都不要,赡养费我也会给,但我只能保证给的比你们去打官司赢的数目高。”
“那不就是打发要饭的了?”舅舅没好气地说。
葛夏道:“这是你的理解。”
松雨知道母亲自有主意,不是个无原则心软的人,有她在这儿,她也不必再掺合大人间的事,她的心思便不自觉地转移到了南烈那头。
南烈的轮椅空空地停在卫生间门口,想必是卫生间狭小转不开,他只好由姚叔抱进去。不一会,她看到南烈被姚叔从卫生间抱了出来,放回到轮椅上。
他的视线和她交织了一刹,便红了眼,头垂了下来。
“你把这个家当什么?公共厕所吗?”葛冬气急败坏道,“服侍个有钱人家的残废儿子罢了,傲气什么?”
松雨第一反应是朝着南烈小跑过去,蹲到他的面前,捂住他的耳朵说:“别听他的。”
他猛烈地摇了摇头,甩开她的手掌。她的手慢慢移开,他苦笑着看着她:“可我已经听到了。”
松雨心里无名火起,倏然站起来,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到一张空着的牌桌上,瞪着舅舅说道:“就当我们今天来上个公共厕所。一百块,够不够?”
葛冬眼里一亮,转身就把牌桌上的一百块装进了衣袋。
葛夏没有和弟弟继续纠缠,只是带着松雨,和南烈、姚叔一起迅速离开了。
“让你看笑话了,”坐回车里后,葛夏抱歉地对南烈说,“我弟弟的混账话你不用理,这儿的人就这种素质。早知道就该听你的,开车去附近商场或者酒店找个洗手间上。”
南烈道:“他没说错我什么,但他对你和江松雨不好。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让江松雨过来的。”
松雨没想到他被人拿话刺伤后会是这个感想,心里五味杂陈。
姚叔插话道:“阿烈,这里的事办完了,你看看接下来你要去哪里转转?难得出来一趟,想去哪儿玩叔带你去。”
松雨也道:“是啊,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南烈想了想:“就刚才来的路上,有个街心小花园,在两条路交叉的地方。”
葛夏狐疑道:“那地方蚊子可多,而且也没什么可玩可看的呀。”
“两边路口都有好多小店,虽然又旧又小,可是我很喜欢,我想把它们画下来。”
虽然一辆车上的四个人恐怕只有南烈一个觉得这附近的街景值得入画,但所有人还是陪他去了街心花园。这里不好停车,姚叔把人送到后,开车去了附近的停车场。葛夏也说要去附近便利店买一瓶驱蚊水,防止南烈画完画被蚊子叮一身包,离开前叮嘱松雨一定看好南烈。
松雨便果真一瞬不瞬地盯着南烈看。
“你这样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南烈的速写本刚打开一半,又合上了。手掌也缩了缩,竟半藏进了裤子口袋里。
松雨笑了笑,心里有些明白他的敏感顾虑,心一横替他翻开速写本:“阿烈,画给我看!等你画完,我给你一个小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