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秒,余织织脑子里已经出现了上千万种久别重逢之后的想象,似孤零零的树苗迅速蓬勃成长直到枝繁叶茂,再多一秒,她大概把某条支线上两人未来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然而季景临只是在擦肩而过时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无甚波澜。
他走到满益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余织织才后知后觉季景临比满益还要高上一些,面对面站着,她甚至需要仰头去看他。
“我已经报警了,交警马上就到。”季景临说。
一板一眼,言简意赅,余织织心想,这个男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啊。
等等,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为什么他没有认出自己?
是她今天化了淡妆的缘故?还是因为她的衣着从假小子变成了甜妹系?又或者是…七年的时间已经久到他完全忘记了余织织这个人曾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余织织直白的眼神在季景临脸上游走,试图捕捉一丝波澜,但结局是徒劳。
她胸口有些闷,好像被块大石头压在上面,喘不过气来,但现在的处境容不得她感慨万千。
深呼吸之后,余织织决定先解决眼前的尴尬。
她接连眨巴两下眼睛,顺利逼回眼眶噙着的泪珠,然后提出建议说:“我观察了一下,双方受伤情况不是很严重,我们其实可以私了。”
季景临半眯着眸子,下颚微扬:“你朋友的情绪比较激动,不适合私下调解,再者我的车已经撞毁路边的绿化,属于损害公共财物范畴,必须报警解决。”
余织织忙解释:“这是我妹妹。”说完,她又觉得这个解释多此一举。
季景临若有似无地“哦”了一声,然后指着满益红肿的额头,沉声道:“我同事受了伤,需要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余织织正想点头,满益突然出声:“景哥,我这是刚…”
然而话说一半,便被季景临无情打断,他说:“我也受了伤。”
闻言,余织织的一双杏眸彼岸更牢牢地锁死在季景临的脸颊、在手背,在每一寸隐约可见的肌肤,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切。
唐蕴急跳了脚,嚷嚷着:“你哪有受伤,浑身上下一点伤口都没有!”
季景临眉峰一扬,双眸扫了过去,他甚至没有说话,便让余织织觉得背脊发麻,连唐蕴的脑袋也缩回了余织织身后。
季景临漠然道:“我撞到了头,虽然有安全气囊保护,但仍需要到医院排除一下脑震荡的可能。”
说完,季景临附身在满益耳边低语了几句。
满益脸倏得涨通红,眼神游离道:“呃,那个,我有点头晕,腿,腿也好痛,还是去医院比较好…”
唐蕴凑在余织织耳边嘀咕:“他不可能脑震荡,他刚才还帮我停车了!”
尽管她的声音足够小,但还是被听力敏锐的季景临察觉到了,他双眸眯成一条直线,悠悠道:“肌肉记忆,这个解释,可以吗?”
余织织看了眼停放笔直的奔驰,余光瞥见黑色雷克萨斯,倏尔间灵光一闪想通了为什么会对满益似曾相识。
刚才在广厦停车场,她看到的,分明就是季景临和满益,而满益额头和膝盖的伤,正是因为踩到冰面滑倒继而撞在汽车上造成的。
去他的肌肉记忆!
看着面不改色的季景临,余织织莫名有些恼火,不是因为明知道他在混淆视听,却没有办法反驳,而是因为他心心念念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不近人情的陌生人。
因为,她也忘了,她的少年本就是同学口中生人勿近的学神。
警笛声由远及近。
交警赶到现场,季景临不咸不淡地扫了余织织和唐蕴一眼,便自顾自向交警走去。
满益挠了挠头,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啊,我同事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们,他就是比较直接,习惯了公事公办,而且不太会和人打交道。”
余织织嘴上说着“没事”,眼神却控制不住地跟着季景临走,他正拿着手机和交警比划着什么——手机里是未挪车前肇事现场的照片,举手投足间浑然独当一面的气势。
余织织好奇:“你们很熟?”
“还行吧,毕竟是同期,有些革命友谊,”满益认真回答,说着说着忽然脸色一沉:“那家伙长了张帅脸蛋,一进律所就抢足了风头,好看就算了,还特别能干,三年来没输过一场官司,几个主任合伙人整天把他当活神仙一样供着!”
满益越说越气,音量都高了几个度:“律所的女同事本来就不多,被他的脸哄骗住的就占了九成,个个明里暗里冲他献殷勤,连保洁阿姨都抢着给他介绍对象,他倒好,整天冷着个脸,当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余织织噗嗤笑出声。
满益尴尬:“害,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多说点,我爱听。余织织窃喜。
当年在学校里季景临的人气也是一顶一,只不过他除了学习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再者还有一个与他智商颜值不相上下,性格却是交际花似的存在,久而久之,女生的天平便渐渐向那个人偏了。
虽然偶尔也能遇到向季景临当面递情书的女同学,但季景临总会向余织织投去“救救我,救救我”的信号,那眼神,无辜又可怜,每一次都能精准激起余织织的保护欲。
不像现在……
整场交通事故靠季景临一个人动动嘴皮就说完了,满益和唐蕴只剩下点头的份儿。
“保险公司都联系过了吧,”交警将登记完毕的证件还给季景临和唐蕴,说:“明天早上9点,到城南交警队来一趟。”
“好。”
应该结束了吧。
余织织紧绷的神经松了松,她看向唐蕴,唐蕴的状态平复了不少,她又看向季景临和满益,几乎是同时,季景临也看向了她,四目交汇,余织织兀地心跳漏了半拍,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终是季景临先开了口:“拖车还有十分钟左右到,再等一会,就可以去医院了。”
余织织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本就是要问去医院的事情。
下一刻,季景临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包烟,纤长白皙的指节在烟盒上轻叩了两下,撕口处便有白色的烟卷冒出了头,他拿起一支烟,横在余织织眼前。
季景临眉梢一扬:“介意吗?”好像在询问她的意见,又好像不是。
余织织摇了摇头。
季景临便将手中的烟递给了满益,自己又拿出一根衔在嘴角,收好烟盒,他掏出打火机,一手挡着风,点燃了火机,明艳的焰火在他澄澈的双眸倒映出流光溢彩。
余织织只闻到了第一缕烟味,她因不适而蹙起的眉头还未完全舒展开来,那股烟草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季景临很快便带着满益去了稍远一些的地方,他随意地倚在车尾,右手一抬一落,抽烟的动作极为娴熟。
介意吗?
她说不清,蹙眉只是不常闻到的烟味激起身体自然的生理反应罢了。
与其说介意,不如说她非常乐意看到他更多不曾见过的模样。
唐蕴一把抓住余织织的双手,郑重其事道:“织织姐,谢谢你这么保护我!”
被迫猛然间收回视线的余织织略略错愕。
唐蕴偷偷用眼神示意不远处,说:“你刚才看他的眼神,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余织织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小声问:“很明显?”
“非常明显!”唐蕴一把抱住余织织,感动地就要哭出来:“织织姐,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到几禾餐厅,绝不耽误你的人生大事!”
几禾餐厅,相亲地点。
这…大可不必。
余织织心虚地拍了拍唐蕴的后背。
处理完医院的事情,相亲对象也该等得不耐烦回去了吧。
那样的话,也正合她意!
栖市市人民医院急诊部#
“住院!?”唐蕴惊呼出声,“就他这点伤,晚来一会痂都结好了,还需要住院?”
余织织看了眼满益,他右脚裤脚高高卷起,膝盖被白纱布牢牢裹住,额头的伤处被仔细处理过,双氧水微弱的酸味钻入余织织的鼻腔,让她不适地侧过脸。
季景临漠着脸,向她们的方向递了递手中的单据:“医生的决定。”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和医生串通好了!”全然消化了车祸后的惊恐,唐蕴恢复了往日里大小姐的做派,一副就要冲上去干架的态势,余织织忙拉住她。
“蕴儿,别冲动,让小姨夫知道…”
余织织搬出唐蕴父亲的名号,唐蕴立马安分了下来。
季景临把单据往前送了送:“去交费。”
唐蕴还在闹别扭,余织织接过单据,推了推唐蕴,柔声道:“乖,去吧。”
唐蕴这才接了过去,哼哼唧唧地去缴费窗口排队。
走廊静悄悄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意外清晰。
余织织低头,视线落在了右手指腹。
刚才…好像碰到了……
一股热气从腹内卷起,起初还是星星之火,刹那间火苗喷薄而出,以燎原之势蔓延至四肢、脖颈,紧接着,脸颊也烧得厉害。
余织织啊余织织,不过就是碰了下手指,好歹从前也是勾过肩搭过背的交情,怎么现在这样不争气?
“咳…空调挺热的哈……”
说完,余织织又觉得自己在此地无银三百两,脸颊愈发烧得厉害。
好在唐蕴及时出现。
“钱我已经付好了,另外还交了五千押金,满意了吗?”唐蕴瞪着滚圆的眼睛,义愤填膺道:“告诉你们,这点钱姑奶奶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如果你们耽误了我姐的相亲,我…我跟你们没完!”
余织织一瞬间觉得脑瓜子有点炸裂。
她迅速拿过唐蕴手中的单据递还给季景临,余光瞥见单据上的就诊人仅有满益一个人,于是她微微仰面,盯着季景临一本正经问道:“你不去看看脑子吗?”
好了,这下脑瓜子炸得彻彻底底,噼里啪啦,跟交响乐似的。
整个空间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满益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季景临,自动噤了声,连唐蕴也识趣地缩回了战斗姿势的身体。
季景临没有说话,深邃的眼头下仿佛潜伏着什么大招。
“不是,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你刚才说自己脑震荡,对,脑震荡,你需不需要做个CT什么的?”余织织小鹿般的眼里盛满了慌乱,说话时差点咬到舌头。
“不用,”季景临拒绝,“我怕耽误了某些人的相亲。”
末尾两个字,明显加重了力道。
“何况已经这样晚了,这点轻伤早就结痂了。”
结痂这个词…还可以这样用的吗?
余织织哑口无言,他分明是在用她们的话回敬她们,但她一时间竟想不出反击的词语。
这下,她算是深刻体会到季景临作为律师的语言能力。
余织织正酝酿着词,唐蕴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我妈,”唐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喃喃道:“应该是催我们去相亲的。”
说完,她拿着稍稍走远了些。
是时候了。
余织织礼貌地露出一个笑容,说:“不好意思,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等下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明天交警队再见。”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平静一些,可飞快地语速已经出卖了她深掩的紧张。
“一起。”季景临说。
余织织瞳孔瞬间放大,满脸不可思议,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一度怀疑自己幻听。
“一起。”季景临甚有耐心地重复。
他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余织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季景临棱角分明的脸颊,试图揣摩他的意图。
唐蕴回来了,许是听见了季景临的话,她开启十级警戒模式:“我姐相亲,你去干吗?”
季景临不答反问,挑眉道:“那你呢?”眼尾略略上翘,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充满了压迫感。
唐蕴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说:“我姐第一次相亲,我去给我姐壮胆!”
然后,余织织便看见季景临面无表情的脸多了几分颜色,他嘴角不咸不淡地勾起,一双自带电的眸子扫了过去,薄唇轻启:“再多一个,胆儿更肥。”
肥…肥个头!
余织织欲哭无泪,带上他,就算吃过熊心豹子胆也要变成米老鼠了!
再看唐蕴,她似乎被他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感觉非常奇怪的理由说服了,讪讪闭上嘴。
不等两人回应,季景临已经朝着出口的方向去了。
蓦地,他停住脚步,侧过半个身子看向余织织。
“不是说赶时间,还不走?”
半晌后,满益看着空荡荡的走廊。
这是…只有我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广厦取自“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