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仪一直戴着,还没能摸到簪子,自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它有多金贵。
但许之珩做簪子一定花了很多心思,而方才她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差点把他的心血拿去抵押。
林卿仪低声道:“是我不好。”
许之珩心软了大半,接着道:“是我来晚了。我方才将世子送去枕大夫那里,他是我在边关就结识的,医术十分可靠。”
林卿仪道:“多谢。”
许之珩不自觉便勾紧了她的手。
来自手背上的温度传来,林卿仪这才发觉,还被他牵着。街上还有行人,她脸色一红,想要抽回手。
然而身前的人却将她握得更紧。
林卿仪低声道:“外面还有人,还是松手把。”
“你我都戴着面具,无人认得。”许之珩反驳道。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林卿仪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
视线偶尔会落在他的手背上,窄窄的袖口伸出来几道疤痕。
林卿仪转而问道:“你手上的伤是什么时候……”
“那几年。”许之珩毫不在乎地回答,“上山下河什么都得干,难免磕碰。没事,不疼。”
“哦……”林卿仪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便没再说话。
两人一起回到了许之珩的宅院,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子时,宫里该下钥了。
林卿仪得用同样的办法回到宫中。
她进屋换上海蓝长袍,将狐狸面具摘下挂在一旁,她又抽出发间的簪子,青丝直泄而下,她端详着簪身。
乌木簪子上点缀着一只白山茶,勾着的白丝一点一点嵌上去,做工虽然简单,但胜在精细,很难想象他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
然而她现在要编辫子,用不到簪子了。
林卿仪出门后,将簪子还给许之珩。
许之珩脸色一僵:“既送出去,哪有归还之理?”
“那你帮我收着吧。”林卿仪回答,“眼下我行动不便,把簪子寄放在你这里。许大人好好保管,下回我要拿回来的。”
许之珩迟疑片刻,取回簪子:“好。”
许之珩依照出宫的方法,将林卿仪送回梧桐苑。临近子时,宫女们早已歇息,无人察觉。
海蓝长袍再一次被换下,林卿仪穿上暗纹繁复的衣衫,往那一站,又变成了高不可攀的郡主。
许之珩垂下眼睫,意欲离开。
林卿仪喊住他:“许大人。”
连称呼都变了。许之珩心底一沉,转身也恭恭敬敬:“郡主。”
“今日多谢你。”林卿仪道,“世子那边,也拜托许大人照看。”
许之珩答道:“郡主放心,微臣最不缺的就是治伤的药,一会儿就给世子送去。”
他语气带着些酸意,林卿仪欲言又止,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许之珩转身趁夜离开。
他一走,便带走了今夜所有的痕迹。林卿仪忽地想起那根乌木簪子,心中颇感到遗憾。
许之珩出了宫,惦记着答应郡主的话,不情不愿地吩咐前往枕香馆。
林寰宇的伤已被上了药,在等国公府的人来接,便见着戴面具的男人再度出现。
即便是戴着面具,也能看出他神情中的桀骜。
他走到林寰宇的身边,放下一个瓷瓶。
“药。”
他似乎连说一个字都嫌多,放下以后便转身离开。
“许大人。”
林寰宇腿伤隐隐作痛,因此说话的时候,声音难免颤抖。
许之珩只作没听见,自顾往外走去。
“许之珩。”林寰宇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往外喊,“郡主,婚约。”
那人一只脚已迈出了门,又转了回来,虽然依旧一语未发,但林寰宇知道,他正在听。
林寰宇轻笑一声,故作云淡风轻,然而拂袖的手臂都在发抖。
“辛家二女,是我指使送进宫的。”林世子定定地看向他,慢慢地露出笑容,“郡主的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乞巧节的放灯活动从申时开始,白日里宫中原本没有什么活动,一部分宫女自己弄了些布头和纸张制灯,风气在宫里漫延开来。
梧桐苑中亦有巧手的宫女制成了莲花灯,松墨特地拿给林卿仪看,问她想不想动手试试。
林卿仪心中想着林寰宇的伤势,便道:“你们玩吧。”
眼下她不能问,只能等李缈或者许之珩主动来同她提起。
李缈下午早早地来到梧桐苑同她用晚膳,便兴奋地在院中点灯。
他对这些东西好奇地很,点完自己的,又把林卿仪的一并点上。可如今天还没黑,再过半个时辰,蜡烛便会燃尽。
林卿仪忍不住笑道,“天黑以后,大片暖橘色的花灯浮在水面上,那才好看。”
李缈眼里放光,接着就催促道:“我们快走。”
一群人便跟着皇帝和郡主向湖边走去,眼见着远处一群绿衣宫女结伴而行,嬉笑不断。李缈鲜少见到宫中这么多宫女,不禁心头一震。
林卿仪见到他呆住了,低声道:“将身后的仪仗撤了吧,免得宫人们难尽兴。”
李缈连连点头,朝身后使了一个颜色,两侧的侍卫便将掌扇收起。
林卿仪领着他慢慢地往前走,便能感觉到李缈神色慢慢凝重起来,她不禁问道:“怎么了?若是觉得太吵,我们可以往另一边走。”
“不是。”李缈否认。
然而他也不知心底莫名的害怕从何而来,似乎觉得只要接近那些宫女,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走了几步之后,他便屈从于心底的恐惧,沉声道:“姐姐,去那边吧。”
林卿仪应道:“好。”
晚间微风阵阵,李缈的情绪没由来地低沉,林卿仪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同他搭话:“听说乞巧节放灯还有别的寓意。”
李缈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向她看来。
林卿仪道:“只要在放灯的时候默念心愿,未来心愿一定能够实现。”
她看着摇晃的烛火,眼前莫名出现了某一个身影。
“真的吗?”
李缈显然是不太相信,但见林卿仪往湖边走去,也跟上她。
林卿仪将雀灯轻轻放置在水面上,暖光映照水面,洒下一片晶莹。
“姐姐许了什么愿?”李缈偏头看向她。
这话有几分耳熟,林卿仪莞尔一笑,没有回答他的话,问道:“你现在放灯么?”
李缈想了想,点头。
他亦蹲下身来,手一松,莲花灯便随水流渐渐飘远。远方水面上各式各样的河灯一簇一簇,十分热闹,比较之下,他反而觉得自己的灯有些孤单。
“怎么了?”眼见李缈又在愣神,林卿仪不禁问道。
李缈抿起唇瓣,恍惚起身:“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他一面喃喃,走着走着愈发焦急起来,似乎有一段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张公公紧跟在其后,喊他:“陛下,陛下——”
“张公公。”林卿仪道,“我去追他,您不必过来。”
说着,她便快步跟了上去。
李缈怔怔地望着前方,忽然喃喃:“她,她,她是谁……”
林卿仪不明所以:“谁?”
李缈转过头来,双眼已然通红:“我想不起来了。”
林卿仪连忙宽慰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不。”
李缈魔怔了一般快步向前走,林卿仪有些吃力地跟着。
张公公很快追了上去,林卿仪听见他道:“陛下想错了,谁也没有。”
李缈被追上以后,便被张公公牵制住了。张公公如同哄小孩一般道:“没事了陛下,什么人也没有,您看,郡主还在这里呢。”
林卿仪心中生出一丝怀疑。
李缈的情绪慢慢归于平静,望向林卿仪的时候,双眸没有一丝色彩。
林卿仪隐隐有种感觉,张公公绝对知道一些什么。李缈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事,被他们瞒了下来。如今,连李缈自己也不记得了。
“没有什么。”李缈扯了扯嘴角,转向林卿仪,“姐姐陪朕走走吧。”
林卿仪走到他的身旁,两人并肩沿着湖畔走着,但都一语不发。
张公公还带着人在他们身后跟着,就算是李缈想说什么也无法。
林卿仪转身对张公公道:“我和陛下有些话说,你们先退后吧。”
张公公迟疑片刻,转身吩咐其他人后退,自己也停下脚步。
李缈一个人负手而行,背影颇有些悲壮。林卿仪忽然觉得,不过片刻功夫,他似乎成长不少。
林卿仪向他走去,李缈也将步子放缓,两个人并肩而行。
“想起什么了?”林卿仪低声问。
“一点点。”李缈音色低沉,带着些许沮丧,“想不起来或许也好。”
有些时候,凭借着蛛丝马迹寻来的真相,或许还不如忘记。
“御前曾有一个宫女,比朕还高一些。”李缈说的很慢,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回忆,“朕那时候每日惶惶不安,脾气极差,不高兴便摔东西,承明殿里连瓷瓶也不敢摆。”
“朕生气的时候,没人敢来惹朕。只有她,会提醒朕小心不要伤到手。”
“她只求过朕一件事,希望朕放她出宫嫁人。”李缈长叹一声,“朕拒绝了。”
他的私心,是希望有一人能时时刻刻的陪伴身边。白天黑夜,只要她的身影出现,不安的情绪便能够被抚平。
可是,与宫女的往来终于引起了文靖公主的注意。一日午后,李缈没见到她,宫人说她生病告假。
几日过去,她还是没出现,李缈心存疑惑,便找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宫女的住处,也是最后一次。
御前宫女在承明殿附近有专门安置的住处,李缈站在住处门外,便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心中不安,却依然推开了门。
入目便是一段悬梁的白绫和已经变色的手臂。
李缈狼狈地后退,撞上了门槛,摔倒在地。
张公公上前来将他的眼睛捂住,另一面命人将宫女的尸体处理掉。
李缈回去以后当即发了一场高烧。
“姐姐,朕记不起那宫女的样貌了。”李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朕那时候心底想,若能在宫中站稳脚跟,一定要给她最好的名分。”
可现在,那宫女无碑无坟,香魂更不知归于何处。
“姐姐。”李缈落下泪来,“姑姑所说的婚约,朕恐怕不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