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珩微微屈身,他个子太高,怎样都带着些许压迫感。
他走的愈近,便感觉到她的闪躲。
许之珩没由来地冒出一丝失望,便一伸手,将酒盏放置在她的手边,自己则退到一旁。
林卿仪原以为许之珩会抗拒。
刚才是她对许家那姑娘有不满,以此试探他。若他在方才显露出不情不愿的神情时,林卿仪便会点到为止。
谁知道他反而恭恭敬敬地将酒盏端了过来。
她若是再做点什么,到好像在欺负他似的。
所以林卿仪轻咳一声,企图将刚刚这茬揭过,状若无意道:“许家还念着你,挺好。”
一旁的松砚眼见着郡主是要与许大人说些话,自己便悄悄出去了。
林卿仪看见她退出去,没有出声阻拦,只垂下眼,当做没看见。
身后的门一合,许之珩当即半跪,答她的话:“不好。”
他反应这样大,像是怕被责怪一样。林卿仪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当初许家赶你离京,应该怪我吧。”
这件事她不愿意回想,却必须得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他的态度,看他心中有没有怨气,以后才好知道如何待他。
最初的导火索其实很简单。
林卿仪的十三岁生辰,公主府设宴。文靖公主还给京中各世家都发了帖子,许家自然也收到了。
然而许家带来的不是许之珩,而是不久被认回许家的真公子徐子琨。
母亲说,这么多年的阴差阳错,许子琨即便是没有什么公子风度,但许家的面子还是要给。若许子琨真对她有语出不敬之处,让她不要计较。
是以最开始许子琨来与她搭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设防。
许子琨饮了一些酒,就对林卿仪说起过往的经历,看起来消沉极了,林卿仪还拿帕子给他擦眼睛。
后来他讲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适合让旁人听去,林卿仪让婢女们走远,自己留下来宽慰他。
谁知道,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许子琨开始不对劲了。
庭院假山边栽满了柳树,长长的柳条垂落,便是一道翠绿的屏风。
许子琨顿住脚步,转过身,趁机将她抱住。
林卿仪当时僵在了原处。
他只是抱着,嗫嚅着说庆幸碰见像郡主这样心善的人。
林卿仪想推开他,力气却不敌。而许子琨也愈发不安分。
她愈来愈害怕,直到忽然有一阵风将他拉开。
未收到请柬的许之珩忽然出现,抬腿便往许子琨胸口一踹。而后者也并不示弱,两个扭打起来,引来了府中的家丁和侍女。
府中侍卫分开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有伤。公主质问他们为何在此闹事。
所有人的目光不住地投向站在一旁的林卿仪,她不知该如何说起,抬头却看到许之珩朝她摇头。
他当时被侍卫压着,头上的发髻散落下来,看起来又狼狈又不驯。
可他还要给她使眼色。
他绝对不希望有人觉得她与许子琨有了什么瓜葛,也不希望日后有人传她闲话。
所以他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咬定:“是我看他不顺眼。”
许夫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气急败坏地给他一个巴掌。
林卿仪看呆了。
文靖公主一下子发现了她的神情不对,凤眸一眯,呵斥道:“没想到许家如此家教,在郡主的生辰宴闹事,惊了郡主怎么办?来人,赶出去!”
两个少年当即被侍卫扭送出去,许夫人连连道歉。
众目睽睽之下,文靖公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搭在了她的身上。系带子的时候,林卿仪才看到她肩胛处有一块红色的痕迹。
文靖公主笑容温和,“没事了,外面风大,回屋去吧。”
她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她的肩,像是在整理披风,实际是给她暗示,不许她插话。
林卿仪抿紧唇瓣,在松墨的陪伴下回了屋。
她还想找机会和母亲说许之珩的事,却不想就起了高烧。前一晚上风太大,她又出了冷汗。
一连病了七八日,等到她找母亲时,文靖公主告诉她:“许之珩参军了。”
许家在公主府丢脸了一场,许父大怒,让两个儿子在祠堂面前跪着,一棍子一棍子往二人身上打。
许父原本想把两个人都留在许家,然而经此一事,才知道两个人其实针锋相对。为防止日后互相残害,许家当夜决定将许之珩送到乡下。
虽没有大富大贵,也能保日后吃穿不愁。
哪知道许之珩压根没上许家安排的马车。
六个月以后,京中收到折子,边关冒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不仅重新修葺边关守城,更是凭几场小战一举震慑了犯境的敌军。
“怪我吗?”林卿仪望着他躬下去的后背,满含深意地发问。
若他当初没有为她出头,还能做许家的公子。单凭许将军的人脉便能轻松入伍,无需亲自上战场。
又或者直接入宫做宫廷侍卫,凭他当年冠绝国子监的刀法和箭术,同样可以在短时间内升至高层。
他手上的伤疤没有遮蔽,全然显现出来。林卿仪这时才发现他左手的伤痕条条交错,比右手更严重。
她见不得这些东西,不仅觉得很可怖,还昭示着这几年因那件事,许之珩过的很辛苦。
林卿仪想转移视线。
左看右看,只看到放置桌上的酒盏,干脆取了杯子倒酒。
酒声细细,林卿仪看着倾倒的水流,其他所有的注意却放在他的身上。
林卿仪想的是,心有责怪也正常。日后他想要什么,她和公主府都可以尽力为他做到,说到底是他们对不住他。
许之珩的回答没有犹豫。
“微臣从未后悔。”
简短的六个字,林卿仪的手抖了一下,些许酒渍洒了出来。
当下她停了手,动也不是,静也不是,总之心底是一团乱麻。
她害了他,他怎么不后悔呢?
一时静默。林卿仪垂下目光,看着他好似信徒一般虔诚地跪在面前,心生不安。
“你……你先起来,考虑好再说。”
许之珩身形高大,一站起来便落下巨大的阴影,当初那个单纯热情的少年如今像一座静默的大山。
林卿仪的手指将酒杯探了过来,好像在他面前需得拿点什么东西,才会更有底气。
在她视线躲闪的时候,许之珩终于能够正大光明的看她。
像是觊觎了宝珠多年,他越是压抑的心思某一刻越容易放大。
就像现在,他一面怕郡主呵斥自己无礼,又眷恋地不肯移开目光。
“微臣……”他开口时,便感觉到自己温热的呼吸,像是要侵入她的领地。
方才没有留意到的馨香袭来,原来已经离她很近了。
她也没有躲。
许是因为认清了这小小的事实,许之珩难以克制地开始兴奋起来。
“微臣从未后悔。”
还是一样笃定,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出来藏在语气中的愉悦。
怎么会后悔呢?许之珩回想,就算是一个普通女子遇到当时那种情况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忙,何况是她。
那天他没有受到邀请,却还是想看看她,便偷偷溜进公主府,打算给她说一句生辰快乐就走。
眼见郡主与那个人走的近,许之珩心底不太高兴。
看到她没有提灯,他怕她会害怕,又或是别的,他跟在了不远处。以他的身手,没有人发现。
后来,他听到她小声的呼喊和挣扎。
他放在心底碰都不敢碰的人,怎么能被人这样欺负。
许之珩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又怎么会后悔。
要说真有什么害怕,许之珩倒怕她此后留下什么阴影,听说她后来病了一场。
而四年过去,许子琨不仅成了婚,养了几个妾室,还有了一儿一女。
想到这里,许之珩的眼睫一颤,压下眸光中的狠戾。
许之珩看向林卿仪,她侧着脸没有看过来,鬓发下耳廓似乎有些泛红。
他一愣,好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似的,差点压不住唇角。
她怎么好像害羞了?
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郡主不相信微臣?”许之珩微微倾身,离她又近了一些,“还是郡主想要什么别的答案?”
他的声音低沉,林卿仪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身,动弹不得。
林卿仪想要回答,又感觉很紧张,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喝了一口。
许之珩当即变了脸色:“你怎么喝了?”
“郡主不是不惯饮酒的?”
察觉到刚才的语气有些重,许之珩放轻语调,试图从她手里将酒杯拿过来。
林卿仪一听就不乐意了,有点赌气,更是逃避一样一饮而尽。
她抿抿唇,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许之珩,“甜的。”
甜的有些发腻了,齁在喉间,让她有些想咳。
林卿仪当即掩着唇角,故作没事地抿唇:“并没有什么酒的味道,她在骗你。”
许之珩哭笑不得,又拿她没办法,只看见水葱一般的指节握着的杯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