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宫城到相府几近半个时辰。林卿仪下了马车,便由人领进了相府。
原本文靖公主与秦相有不少往来,林卿仪与秦瑜瑾自小相识,因而林卿仪来秦府十分自由。
走在府院的小道里,林卿仪便听到悠扬琴萧和鸣。眼见不远处石亭间青云堆髻,美人环绕。白衣公子坐于期间,手执长萧,绿衣女子拨动琴弦,乐随风动,阵阵波澜。
林卿仪放缓步子,朝那处走去。
秦瑜瑾很快察觉到动静,抬眸一看。他立即收了箫声,身旁的琴也顿时停下。
林卿仪面露歉意:“打扰。”
秦瑜瑾摇摇头,一挥手将身旁美婢退下,惟留下两人侍奉。
他引她入座,又命人上茶。
林卿仪心中有事,没再寒暄,开门见山地道:“陛下今日又没见我。”
“刚从宫里来?”秦瑜瑾一面问,一面给林卿仪添茶,“不必着急,近日朝中的事情确实很多。”
“何况,公主殿下是陛下的姑姑,陛下必然是放在心上的。”
林卿仪抿抿唇。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再怎么说,要查刺客也不该拦她呀,她怎么会害自己的母亲。
“我原本想直接见到陛下就能见到母亲,总不想弄得太麻烦。”林卿仪又道,“如今负责禁军的是哪一位?”
“你认得的。”秦瑜瑾一顿,“当年许家的那位。”
当年许家。林卿仪想,绝不会是许家那个后来的草包。
她回想起刚刚在承明殿前见到的男人,不禁心中讶异。他竟已是禁军统领了?
自许之珩离京以后,林卿仪便鲜少能听到许之珩的消息,她也不许身旁的人议论许家家事。
她知道如今许之珩在朝中做了不小的官,没在意,甚至方才他从承明殿中出来更没多心,没想到竟然是他领了禁军统领这么重要的职位。
秦瑜瑾看她的脸色微变,连忙将茶盏推过去分她心神:“先喝点茶吧。”
往日他不会在林卿仪面前提起许之珩。
当年许之珩被当着众人的面赶出公主府,便是因为冲撞了郡主。而林卿仪后来几日病得不能下地,可见气得不轻。
算起来,其实是因着郡主才让许之珩不能再倚着许家的关系在京中生存。
“除了他,没有别人?”林卿仪语中带着不可置信。
“守着公主的禁军,都受许之珩所驱使……”秦瑜瑾轻咳一声,“自然还有陛下能直接决定这件事。”
林卿仪的目光当即暗下去,她可是刚从宫中来。
回想着方才的相见,林卿仪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要见李缈的时候许之珩也在,难不成是许之珩在其中掺和了一脚?
因为当年的事,心生怨怼……?
秦瑜瑾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道:“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想来许之珩不是小肚鸡肠之辈。”
“何况,公主是陛下姑姑,一家人哪有不相互照顾的道理。公主不会有事的,你放宽心。”秦瑜瑾温声宽慰她,“我再问问我爹。”
得他这句话,林卿仪才稍微安心一些。
这次来,确实想通过秦瑜瑾来从秦相那边听听消息,如今到底是什么状况。
开始只知道母亲去了烟霞园,后来又莫名传出遇刺的消息,烟霞园里面的状况,没有人能说清楚。
“好了,这种事总不会要你四处奔走。”秦瑜瑾笑道,“你这几日操心的,都生白头发了。”
林卿仪当即心虚地摸了摸发髻,看到他掩不住的笑容,忍不住嗔道:“你又编排我。”
“岂敢岂敢。”秦瑜瑾赔笑,“这几日我在教坊发现了一个乐姬,琴弹的不错,最擅长弹些舒缓悠扬的曲调,你近日心焦,可以听一听。”
这便戳到了林卿仪的心坎上,不禁道:“能得秦公子之青眼,我确实想听听了。”
秦瑜瑾的几番话下来,林卿仪也不再紧张了。不管怎样,京中为官的也都是那么些人,绕来绕去多少都能有些关系,她必然能探到烟霞园里的事。
两人又聊了一些,林卿仪感觉到累了便起身告辞。
秦瑜瑾送她出门,哪知便在庭院中央撞见了秦相。
两个人一道恭恭敬敬地给秦相问安,林卿仪余光瞥见秦相身边跟着一位朱红官服的男子,玄色的皂靴,看着眼熟极了。
巧不巧,一个时辰前,林卿仪才见过他。
双方相互见了礼,林卿仪侧身为秦相让出一条路,许之珩紧随其后,从她身旁略过,并未把多余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林卿仪松了口气,与秦瑜瑾别过。
马车上,松墨忍不住道:“郡主还是在秦公子这里最轻松了。”
林卿仪没答她的话。
轻松是轻松,可秦瑜瑾没有入朝为官,在林卿仪想要问的事情上所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林卿仪捏了捏眉心。
如今许之珩已是禁军统领,他还会计较当年那件事吗?
名声被毁,仕途被毁,又尝过多少苦难才到达今天的位置。他真的能不恨?
扪心自问,林卿仪做不到。
想到这一点,她更苦了。现在想去缓和与许之珩之间的关系,还来得及吗?
问题还没想通,她忽听见一声大喊:“快护郡主!”
林卿仪眼角一跳,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松墨极快的反应过来,朝外观望一眼,便呼道:“郡主坐稳。”
马车当即飞速行驶,林卿仪被松墨护着,自己也不得已扒着车框。脑子里忽然有句话窜了出来:她遇到刺客了。
她感觉自己脸色有点僵硬,京中一向治安不错,怎么会真有人敢当街行刺?
林卿仪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不过是一次简单出行,谁会带那么多人手?
忽然“嘭”一声,从窗子透过来一道风,林卿仪定睛一看,俨然是一支尖利的竹箭。
松墨一声急呼,当即掀开座位的木板,里面竟是一个可以容人的空间。
“郡主,快躲一躲。”
林卿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塞了进去,随着木板一合,视线一片漆黑。
她将心提到嗓子眼,忽然想到,若是马车这样翻掉,她人恐怕也得随着马车一起摔碎了。
马车还在疾驰,林卿仪的后背紧贴着晃荡的车厢。林卿仪蜷缩着,忽然听见巨大的撞击声,她也撞在木板上。
索性整个空间不大,撞上去力道不重。
外面忽然平静,林卿仪脑海里快速闪过几个人影,不安地想,不会是许之珩心存不满,想要杀她吧?
林卿仪留心外面的动静,却没再听见松墨的声音,她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忽然间眼前豁然一亮,她下意识抬手去遮,接着一道身影便遮住了光亮。
林卿仪的眼睛好受了些,愣愣地看去。
朱红色的官袍似乎更加刺眼,林卿仪眯着眼睛,视线扫去。
许之珩面露疑惑:“郡主躲在这里做什么。”
林卿仪没想到直接见到许之珩,愣道:“方才……?”
“是刺客。”许之珩回答,“不过刺客出手时巡城卫便已察觉,方才已擒了刺客。”
林卿仪松了口气,刚垂下视线,便看见一绺头发散落下来。
她如今还缩在箱子里,估计衣裳和发髻都乱了。
带着疤痕的手掌递了过来,许之珩面带微笑,道:“微臣扶郡主出来。”
即便是感激他的出手,她心中也觉得十分尴尬。
尤其他还明知故问躲在箱子里做什么。
林卿仪不愿被他看轻,没搭他的手。兀自坐起身来,双手叠在膝上,道:“为何来的这样迟。”
许之珩当即严肃起来:“是臣等的不是,害郡主受惊了。”
他认错如此快,反叫林卿仪生出心虚,但气势上她绝不会输。
许之珩垂下目光,恭敬道:“方才郡主的马车已被刺客截毁了半边车辙,马车再不能用。微臣为郡主备下了新的马车,请郡主移步。”
林卿仪挪不开步子。
如今她鬓发和衣衫都有些繁乱,就这样下去,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林卿仪压下心中不悦,道:“下去等我。”
许之珩应“是”,毫不犹豫地转身下了车。
车厢内只剩下林卿仪一人。
她一抬眸,还能看到车内三道竹箭歪斜地扎在厢壁,比之前多了两道,恍若昭示着之前她避过去的这场刺杀。
许之珩来的及时,林卿仪见到他时很惊讶。
前一刻他还在相府与秦相说话,而后又需要调度巡城卫,赶到这里处理刺客,她在马车里觉得并没有过去很久。
林卿仪定定心绪,整理好衣摆。原本试图拨上碎发,可惜发髻繁复,她一个人没法完成。
她静坐在马车之中,忽然听见有人轻敲了两声车厢。
“郡主。”是许之珩的声音。
“外面起风了,微臣命人拿来披风,若郡主不嫌弃,这披风也可以抵挡寒风。”
五月的天气,已不算寒凉了。林卿仪的身子遇寒容易生病,入了夏,天气热起来就好多了。
但许之珩这披风送的很是时候,她也不用再整发髻,帽子一戴,遮得正好。
林卿仪道:“送进来吧。”
帷幔掀开一角,一双手托举着一见山茶白披风送了进来。
林卿仪扫见衣上缠枝花鸟图,脑海中豪无印象,看来这披风并非是府中的衣物,那就不是松墨送过来的。
她身为郡主,日常穿的衣裳是不是宫中御用侍女缝制,也是京中最顶尖的制衣坊所作,无人敢怠慢。这衣料虽非稀有,但胜在软纱绸缎上还能有双面刺绣,做工的确精巧。
刚接过来,便闻见衣上淡淡的馨香,她不由得蹙了眉。
许之珩一个男子,怎么会有女人的衣物?
“郡主。”
外面,许之珩良久不曾听见里面的动静,不由得出声。
“许大人。”林卿仪隔着车帷的声音显得沉闷,“这件披风我若穿了,便不能再还你。”
在穿之前如此谨慎,是因为林卿仪觉得。以许之珩如今的身份,这样的衣物也算难得。
她身为郡主,穿别人的衣裳,说出去其实不太好听。眼下情急,穿了也罢。但许之珩若要将衣物拿回去再还给家中的某个人,那是万万不能的。
林卿仪没有听见外面的异议。
她又补了一句,“但你放心,本郡主必然会给予补偿。”
许之珩方才救了她,除了补偿之外,公主府自然还会有其他赏赐,这是礼数上必须周全的。
林卿仪披上披风,将帽子盖过发髻,掀开车帷,下了马车。
外面一众侍卫皆低下头来,不能直视郡主样貌。
许之珩亦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将手臂呈上。直到青绿绣花的鞋面踩下马凳,纤细的身子从他视线中略过,他才不作声色地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