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家中有些事,耽搁了考校。”
书房内,船江先生在放下试卷后说道,“这是考校的试卷,限你一个时辰内完成。过后我来批阅。”
“好的先生。”
沈瑛展开试卷,对船江先生说道。
“这份卷子,比正式科举时的难度还要高上不少。你过程中若遇上疑难处不必急躁。”
说完后,船江先生就离开书房,留下沈瑛一人在桌前。
做题前,沈瑛先将手中试卷内容浏览了一遍,发现卷子俱由船江先生手书而成,题目则分作两部分,分别是帖经、墨义。
帖经,即默写填空,考验背诵能力;墨义,即针对句子进行解释,说明其含义,两者的考试范围都是四书五经。
而船江先生出的卷子特殊处在于,帖经部分的填空特别长,甚者能达到连续数段,而据沈瑛了解,过去科举考试时的帖经,最多只需填三五字,至多者不过一两行。
至于墨义部分,船江先生的题目集中在《易经》、《尚书》,这是四书五经中公认最难懂的两部。
至此,沈瑛对所谓的难度高上不少,有了直观印象。
视线重新回到第一题,沈瑛挥动兔毫笔,在卷子上写了起来。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以义为利也。”
第一题是《大学》中的内容,题目上只有首尾两句,沈瑛要做的,就是填写中间内容。
随着兔毫笔不断落下,一行行形神具备,方正矫健的楷书浮现在纸上。
“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
些许功夫后,沈瑛写完最后一句,宣告第一题完成,开始做第二题。
第二题还是帖经,沈瑛和前一题一样,完成得畅快淋漓,笔头自打落下后就从未停过。
紧接着就是第三、第四题……
沈瑛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功夫,将帖经部分完成,轮到了墨义。
此刻,他仍和方才默写经义内容时一样不假思索,兔毫笔笔尖在纸上未曾作任何停歇,做题速度飞快。
直到沈瑛写完墨义最后一题时,先前的第一题位置仍字迹未干,透着鲜亮的水光。
轻轻的“啪嗒”一声,沈瑛在桌上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指节。
至于手腕倒还好,没有任何疲劳感,这么多天下来的自制腕力器可没有白练。
与此同时,书房外正在看书的船江先生感到些许惊讶。
别看船江先生一把年纪了,可还是耳聪目明得很,沈瑛刚才放下笔的声音,被他清楚得听见了。
这么快就写好了?
船江先生手里拿着书,心中想道。
要知道他平时布置的考试题量都很大,以往教过的学生中,还从未有人能在规定时间完成。
这本身就是一种极限压力测试。
现在沈瑛居然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完,还剩下了一刻钟时间,这对船江先生来说,是件超乎预期的事。
速度的确很不错,就看待会答题的质量了。
船江先生心想道,又继续看了会书,直到满了一个时辰后,才拿起批改用的朱砂笔回到书房。
至于四书五经原文什么的,他没有带,做学问这么多年,船江先生早就能做到仅凭记忆完成阅卷。
书房内,沈瑛见船江先生回来,双手拿起试卷递了过去:“学生已经答好了。”
“嗯……为师来看看。”
船江先生接过试卷,乍一眼后感到很赏心悦目。
在他教过的所有学生中,沈瑛的字迹绝对属于上乘,论进步速度更是无人能比。
有这等字迹,将来科考时在书法一项上,想必就能有不少加分。
船江先生心想道,接着看起了试卷内容。
嗯……
论起试卷内容,沈瑛更是无可挑剔。
帖经部分一气呵成,无任何修改,更无任何错漏。就连长篇默写的分段,也没有出现任何错漏。
只有对原文做到烂熟于心,才能有这样的表现。
看来沈瑛平时下了不少苦功夫。
船江先生看完沈瑛作答的帖经部分后,作出结论道,目光又移向了后边的墨义。
今天的墨义部分,是船江先生专门设计的,都是重点难点,用于找出学生不足,好在今后专门针对教学,加强巩固。
可是船江先生在看完沈瑛的答案后,意识到了一点。
那就是……沈瑛好像没有不足的地方,他的墨义部分都是全对,答得滴水不漏。
船江先生对此不禁讶然,又仔细浏览了一遍沈瑛的答案,确认自己没看错后,脸上露出满意微笑。
如此学问,可谓登堂入室矣。
船江先生心想道。
“沈瑛,你答得很好。”
沉吟片刻后,船江先生搁下朱砂笔,将试卷还给了沈瑛,“我这提前备下的朱砂笔,竟没能发挥用处。”
沈瑛接过试卷,语气仍一如往常平静:“是先生教得好。”
“不必谦虚,学生本天成,先生偶得之。”
船江先生化用古诗道,“你对经义的掌握,已然登堂入室。为师接下来的教学重点,会转向经义的引用上。”
“接下来我除了偶尔抽查你的记诵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会用来教你如何在文章中巧妙引用、化用经义。”
“另外你的字迹进步也很大,以后就不必在我这练习了,自己在家时时温习精益求精即可。”
船江先生的语气中尽是满意,能教到资质卓然的学生,对做先生的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此时,船江先生感受到了极大的职业成就感。
心情大好之下,船江先生又跟沈瑛谈起了这几天的活动,得知了沈瑛除温习书本外,还去了庄子上一趟,并决定在庄田上修建坎儿井。
“哦?你打算将坎儿井落地实施了?”
船江先生微微点头,以手抚须称赞道,“很好,前人说过绝知此事要躬行,为师也很想看到,你设计的水渠运用到现实中,会有怎样的效果。”
他自打那天在讲学课堂上见识过沈瑛的坎儿井后,就一直想看到工程的落地实施。
现在沈瑛的计划,可谓正好满足了船江先生的愿望。
沈瑛却摇了摇头:“那先生恐怕得等上一等。”
“眼下正值冬季,天气酷寒无法施工,正式开挖要等到开春以后。”
船江先生表示无妨:“倒也没多久了,这一点时间老夫还是等得及的。”
两人又谈了一会后,到了放学的点。
沈瑛告辞船江先生回了侯府,在路上还在回忆、消化和吸收船江先生今天所讲的内容,直到进了侯府大门后才停止思绪。
……
此刻,船江先生家中。
他在送走沈瑛后不久,家门就被他的老友,户部左侍郎靳原敲响了。
船江先生听到敲门声,命童仆打开屋门,将靳原迎了进来。
“靳兄,好久不见,近日在忙些什么?”
在将靳原请入家中落座,童仆奉上茶水后,船江先生向他问道。
“还能忙些什么,总归是衙门中的事。船江兄你呢,最近收的那位学生表现如何?”
靳原喝了一口茶后,看似无意地问道。
船江先生跟靳原相交多年,又是同乡和同年进士,彼此见面时,就不用说太多客套话。
靳原平常称呼也是用他的号船江,而非姓氏。
“你是说那位名叫沈瑛的学生?不瞒你说,我最近心思都花在了他身上。”
船江先生提到沈瑛,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因为这位学生论天资和勤奋程度,都是一等一的。我只有尽全力教授,才能不辜负他的这般资质。”
“另外他的基础也很扎实,向他教授知识时,从不担心他会磕磕绊绊。”
“哦?天资卓越,还基础扎实?”
靳原听到回答后,眉头微微一跳,让身旁的船江先生有些奇怪。
“怎么,你曾和沈瑛打过交道?”
船江先生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他父亲沈耀祖在我分管的光禄寺任职,曾跟我提过这个名字。”
靳原若无其事地答道,实则内心掀起了波澜。
这下有意思了。
老友给出的答案,竟和沈耀祖所说南辕北辙。
靳原不自觉陷入沉吟,内心对沈耀祖的疑云越来越重。
旁边,船江先生看出靳原心理活动,微微笑了笑:“沈瑛父亲跟你提起他时,怕是没什么好话。”
“被老兄你言中了,确实如此。”
靳原点点头道。
“我不为沈瑛辩解,我让沈瑛自己来说话。”
船江先生看着靳原道,说完拿来沈瑛今日的答卷,递到他手中。
靳原明白这是沈瑛的答卷,接过后低头不语,认真看了起来。
越往下看,他的目光越是严肃。
字迹方正有力,隐隐间已现大家之风;帖经一字不差,墨义全部贴合。
很显然,这是一份上等答卷。
靳原越是往下看,越是认可沈瑛的学问,对于沈耀祖的评价也越发变低。
直到认真看完最后一个字,靳原才将试卷覆在桌上,内心已然有了答案:“这份试卷答得很好,沈瑛的学问很出色。”
“沈耀祖在骗人,他在污蔑自己的儿子。”
作为从二品大员,靳原当着别人面作出这番表态时,内心已经想好了对沈耀祖的处置。
谎言连篇,没有下限,甚至不计影响,不惜污蔑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样的人,不宜再拥有任何接近陛下、重臣的机会。
应当将他贬得越远越好。
靳原在内心决断道。
桌子另一侧,船江见靳原已然看清真相,于是命书童收回沈瑛的卷子,
“沈瑛的才学,想必靳兄已经见到,我对他的期待,是很高的。”
靳原表示赞同:“有这等父亲在,还能勤学不辍,将学问掌握得如此透彻,着实不一般。”
“的确如此。”
船江微微一笑道,
“对了,靳兄今日找我,恐怕不只是为了沈耀祖、沈瑛的事吧?”
靳原笑了笑,
“什么都瞒不过你。”
“今天来船江兄这里拜访,确实是有件要紧事,关于西北屯田的。”
“关于西北屯田?请讲。”
船江先生神色微微一紧,连忙说道。
西北屯田关乎边防,是当今头等大事。
纵处江湖之远,船江先生对此事仍非常上心。
“船江兄,事情是这样的。朝廷今年让我负责西北屯田,然而西北最近三年连续大旱,粮食歉收。我为了此事,急得头发快要全白了。”
“你论学识广博,是我们那一科进士中最强的。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解决当地的旱灾?”
靳原说话间,目光异常诚恳。
朝廷对西北屯田非常重视,靳原本人也迫切地希望屯田事业能够成功,为巩固边防作出大贡献。
要是像现今这样再旱下去,到时候他被摘乌纱帽事小,动摇边防事大。
桌子另一边,船江先生感受到了老朋友的殷切求助,陷入了沉吟中。
片刻后,他方才开口。
“靳兄,你在此稍等,我拿个东西给你看看。”
船江先生说完止住童仆,亲自前往书房,手中拿着一沓图纸回来了,“你看看这个。”
没错,船江先生将沈瑛那日讲学时画的坎儿井设计图拿出来了。
靳原忙接过图纸,认真看了起来,半天后才抬起头,目光中闪过欣喜:“莫非……这是某种抗旱设施的设计图?”
沈瑛图纸画得非常清晰,注解说明也很到位,所以靳原一看就看明白了其中用途。
船江先生给出了肯定回答:“没错,这叫坎儿井。是一种将明渠、暗渠相结合的灌溉水渠,特别适合在旱地浇灌。”
“哦?这是老兄你设计的?非靳某溢美,老兄你实在是……”
靳原发自内心地想要夸赞船江先生。
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叫坎儿井的灌溉渠,设计实在是巧夺天工。
暗渠减少蒸发,竖井让维修更加便捷,整套系统互相配合,设计堪称完美……
多少语言,此时都难以表达靳原对设计者才能的钦佩。
结果船江先生打断了他:“非也,这正是我那个学生沈瑛画的。”
“而且,他已经准备在自己的庄田上,应用这种抗旱设施了,预计明年开春就要开始建设。”
“沈瑛画的?那可真是太……”
靳原眼中浮现惊讶,“不行,明天开春,我必须同你一道,去他的庄子上看看。”
“若是这坎儿井好用,我会立即下令在西北屯田推广。到时候,我还要再见见你的那位学生沈瑛。”
“年纪轻轻就能设计出此等妙物,这等智慧非常人能及。偏偏他父亲那天还说他……”
靳原说到这,内心对沈耀祖的意见更大了,否定他人品的同时,还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别人家有了这般富有才华的儿子,都是宝贝都来不及。
偏偏沈耀祖还当着别人面诋毁他。
这不是脑子有病,又是什么?
“沈耀祖的话不必重复。他说的是些什么,我猜都能猜得到。”
船江先生再次打断了靳原。
自打讲学那日开始,他内心就在鄙薄沈耀祖为人。
如今见到他一而再地在外人面前说坏话污蔑儿子,船江先生对他更加不屑。
靳原也在摇头撇嘴:“沈耀祖这人,着实可笑得慌。”
说话间,他已经想好将沈耀祖贬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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