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云翻转手中的一枚圆镜。
俗气的粉红色塑料底座,背后是更加艳俗的大红色牡丹图案,只有玻璃镜面照得人纤毫毕现,倒有几分值得称赞。
镜中人是她,又不是她。
细云抚上眉尖,半阖着眼睛,消化自己“活”过来的事实——
一九七七年春,华国,杨树湾村,叶细云。
很好,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完全陌生的身体。
得到重活一次的机会,必定是老天垂怜。
细云捡起那把同样是桃粉色的梳子,慢条斯理梳着披散在肩膀还带着水汽的长发,慢慢整理思绪。
她翻遍原身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和“简知青”有关的,其他都模模糊糊。真是个糊涂人,而且是死不瞑目的糊涂人。
同自己一样呢。
细云内心没什么波澜,嘴角甚至还含着一丝笑,天真又残忍。
她被侯夫人下令除去外衣,当众杖毙,也算是不得好死吧。不过,有锦阳侯府三百一十二条人命作为陪葬,也算不得亏本。
定国公世子带着抄家的官兵来晚一步,世子抱着她血肉模糊的尸身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叫细云好笑。
有什么好哭的。
细云含情的杏核眼微微挑起,泄出一丝戾气。
定国公府,定国公府......
细云压下翻涌的情绪,前尘往事想再多也无益,不如多花些心思考虑现在该怎么办。
门外传来说话声,中年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又不失威严:“我家细云和聂勋的婚事就这样定下了,社员同志们,三天后我叶振兴嫁女,大家都来热闹热闹。”
细云听得真真的,顿时明白了身处的时间点——
落水后被人救起。
而这,正是原身人生中最重要的分水领。
原身是个傻姑娘,傻乎乎的用跳河来证明自己对简知青的爱,幸好被路过的聂勋所救。因为时间是在中午,村民们干完地里的活正好回家,聂勋救人的过程让村民们看了个正着。流言可畏,叶父不得不把原身许给聂勋。
原身,寻死觅活不同意。
而原身所有的悲剧,就是从这次不同意开始的。
瞧,把原身激动的,细云差点控制不住这具身体。
“好了好了,我保证,会好好照顾你家人的。”细云轻声细语的跟原身做出保证,才慢慢掌控住身体。啧,活着时是个傻姑娘,死后还是一样的好骗。
不过,知道时间点就好办了,细云勾起嘴角,决定选择和原身截然不同的路。
自己和原身性格上肯定有差异,自己能模仿一时,但不能模仿一世,因此留在叶家是不明智的。把自己嫁出去,是脱离叶家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聂勋,就是现成的人选。
万一以后她露出本性被叶家人质疑,便可以用溺水、嫁人之类作为借口。虽然对自己演技有信心,但任凭谁也不愿意当一辈子别人吧。
反正细云是不愿意的。
至于聂勋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勇斗狠,是亲爹都头疼的刺头,细云认为这都不是事。
哦,细云亲爹叫叶振兴,是杨树湾的村支书。
何谓村支书?
细云想,大约就是田庄的庄头?
家境贫寒,细云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她推开窗,想看看这个让原身如此抗拒的聂勋到底是何模样。
农家小院挤进着百来号人,这些人穿着奇怪的衣裳,闹哄哄得跟菜市场一样,可细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懒散地站在人群中央,头发还滴着水,五官冷硬,眼神深邃,衣袖卷到手肘,露出劲瘦有力的小臂,和大庆朝流行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
细云单手托腮,目光在男人微敞的领口和裸露的小臂上频频流连。那样蓬勃张扬的生命力,是她从未遇见过的。
意外的,她并不讨厌。
“叶支书,廖婶子,我看要不这样……”聂勋自然留意到这束不加掩饰的视线,他并没有在意,只是绷着脸决意把话说清楚。
“等等,终身大事,是不是应该听听本人的意见?”细云出声,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这具身体刚刚溺过水,细云又要抵抗原身的意识,声音娇软得像呢喃。
偌大的院子里顿时雅雀无声。
叶细云只露出半张脸,大家只看到如瀑的青丝垂在肩头,就像上好的缎子,还有就是她淡樱色的唇。
无需过多修饰,她就是春天里最美的风景。
细云,似乎天生就会利用“美貌”作为武器。什么角度,露多少,做何种表情,她信手捻来,每每都能直抵人心。
聂勋用眼角瞄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低头专心盯着脚下的砖场,和砖缝里冒出来的绿油油的小草。
呵,叶娇娇估计是要亲口拒绝他。
“聂勋,这婚事我应下了。”细云不会在乎那些人的目光,秋水盈盈的美目扫过那男人。
聂勋摸摸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不觉得自己像是个瞎子、聋子加傻子。他吊儿郎当的把手插进裤兜,半阖眼皮,遮掩住眼底的嘲讽,随后吐出两个字。
“真好。”
“我们谈谈。”说完,细云“呯”的关上窗户,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叶支书,这......”聂勋擦擦鼻尖,苦笑着看向叶振兴。他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力,这个认知叫他心底戾气翻涌。
叶振兴也对女儿的骄纵头痛不已,摆摆手,示意聂勋照细云的话做。
聂勋没骨头似的“踢踏踢踏”走到门口,便懒洋洋的斜靠在门框上,笔直修长的左腿曲起,脚尖闲闲点地。
冷冽的桃花眼眯成缝,冷气不要钱的往外冒,声音不耐烦到了极点,“有话就说,我赶时间。”
细云哪见过这般“不检点”的男子,心尖蓦然一跳,声音变得更加绵软细弱,“你不愿意娶我?”
似乎没听真切,聂勋掏了掏耳朵,眉毛高高挑起,“你说什么?”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叶细云真要嫁……他?
嘁,怕不是为了追求简知青想出的新花招吧?
欲擒故纵那一套不好使。
聂勋挑眉冷笑,刚想拒绝,但转念又想,万一叶支书大怒之下以流氓罪把他扭送派出所,他就有怨无处诉。
再联想到住在牛棚里的爷爷奶奶……
聂勋咬紧牙关,被迫向现实低下头颅。
不就是当假夫妻吗?
他可以的。
虽然如此,但这口气聂勋怎么都咽不下去,看罪魁祸首更加不顺眼。
叶细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身段窈窕、面容娇美、皮肤雪白,不然也不会有“叶娇娇”的别名。聂勋下放过来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当然也动过心。
不过他心里清楚的很,凭他一个□□家的狗崽子,是不可能染指这朵娇花的。
细云坐在桌子前,把长头编成麻花辫,声音真诚得不能更真诚,“聂勋,以前是我鬼迷心窍,但溺水濒死的那一刻我想通了,为了不爱我的人放弃生命是何等的愚蠢。”
“虽然我有许多缺点,但婚后我会谨守本分,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好听的话细云张口就来,至于能不能做到......
叶细云言辞恳切,一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样子,聂勋狭长的桃花眼里闪过惊讶。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矫情,撑着书桌身体前倾,带出极强的压迫性,“叶细云,我答应娶你。不过,希望你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说完,聂勋大踏步出了房间,边走边扬声说道:
“叶支书,我一定会对细云好的,婚后也绝不会三心两意,你放心把细云嫁给我吧。”
“好,好好好。”叶振兴听到聂勋的表态,高兴得只会说好。
“散了,大家都散了吧。”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声量不高却颇具威慑力。
村民们立马收敛乱七八糟的表情迅速离开,爬到树上的几个小伙连滚带爬的下树,慢的那位还吃了个狗啃泥。
人走空了,廖淑芬也反应过来,气鼓鼓的捶了叶振兴一拳,“老头子你发什么疯,怎么能同意这样荒唐的婚事?”
聂勋是谁?
他是下放到农村住牛棚的□□家的狗崽子,除了瘸腿的爷爷和痴呆的奶奶,一无所有。而且,聂勋干着全村最脏最累的活,却只能拿六成工分,养活自己都困难。
嫁给这样的人,娇娇怎么办?
“就是,小姑不会同意吧?”三嫂吴月英捂着嘴,一脸吃惊的表情。娇滴滴的小姑要真嫁给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户,以后还不得天天回娘家打秋风?
这可不行。
“细云姐,不要怕,我们新时代的女性应该挣脱束缚,勇敢的追求幸福。”堂妹叶巧云眼里闪着光,挥舞着拳头给细云鼓劲。
细云笑笑,知道该自己出场了,“爸妈,我觉得聂勋人挺好的。再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说完,她低下头,露出一截不胜娇羞的脖颈。
廖淑芬搂住细云,再看看一脸痞样没个正形的聂勋,不由悲从中来,声音里带上哭腔,“娘的细云啊,你再考虑考虑?”
老太太板着脸横了儿子媳妇一眼,坐到刚才叶振兴坐的椅子上,朝细云招招手,“乖囡,过来。”
泼辣如廖淑芬在婆婆跟前也是鹌鹑样的小媳妇,见婆婆召唤,她连忙松开女儿,还轻轻推了一把,小声提点:“快去,别傻站着。”
细云疾步走到老太太身前,蹲下身伏到她的膝盖,娇声唤道:“奶~细云在这里。”
“我的乖囡~”
老太太一把搂住细云,心肝肉的一顿揉搓。
揉搓完孙女,老太太这才有空睨了聂勋一眼。
老太太叫赵桃花,年轻时就参加游击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铁娘子,县里至今流传着她和游击队员们夜袭鬼子营地的传奇故事。
她老人家是枪林弹雨里厮杀出来的,这一眼,聂勋只觉得压力排山倒海扑来。
他斜签着站立的身子本能的立正,额头渗出汗滴。
懒散的带着痞气的青年一秒变身,化成锋利的宝剑。
老太太见了微微颔首,这孩子不错,堪堪配的上她的乖囡。她放松下来,又成了慈祥的老奶奶,朝聂勋招招手,“过来,让奶奶看看。”
赵桃花和聂勋之间的较量在点光火石之间完成,细云敏锐地察觉到奶奶态度软化。她凑到奶奶耳朵边,悄声问道,“奶,聂勋,还不错吧?”
老太太给了孙女一记眼刀,“马马虎虎。”
聂勋:……
他不要面子?
坐在藤椅上的老太太笑容亲切,穿着斜襟琵琶扣的土布衣裳,和农村里常见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
“叶奶奶。”聂勋恭敬的站到老太太身边。
不知为何,这样锋锐难挡的聂勋让细云心跳过速。她趴在奶奶的膝盖,红了脸。
赵桃花一下一下拍着孙女的背,“聂勋,细云是我娇惯着养大的,你能包容她照顾她疼爱她,一辈子对她好吗?”
这一刻,刚强如赵桃花,也只不过是一个疼爱孙女的普通老太太。
聂勋没有立即作答,他转眼看向细云。只见她乖巧的趴在老人腿上,雾蒙蒙的杏眼里泪意涌动。
“会的。”聂勋听到自己做出承诺。
然后,心虚地咽下一大口口水。
他和叶细云结婚只不过是迫于流言压力,她心有所属,和他只是做一对假夫妻,仅此而已。
不过,叶娇娇的演技可真好,他差点就当真了。
聂勋答应了。
细云朝着聂勋扬起笑脸,揉碎了星辰,惊艳了时光。
聂勋烫着似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叶奶奶,叶支书,你们等我一下。”和细云颔首致意后,聂勋突然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这是怎么了?
悔婚吗?
作者有话要说:把七六年改成七七年,宝子们没必要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