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若知她今日一番作为,不但未将黛玉驱离儿子身边,反倒使黛玉心中另有了计较,只怕是要悔死。不过现下另有一人,让她气恼非常,无他,乃周瑞尔。
早间黛玉去贾赦府时,王夫人即托词等外甥女,回了自己屋子。她等不及要先听听周瑞到底在扬州出了什么事,也想早点从中找出些于己有利的细节来,婆婆现下没空理这档子事,不等于这事就算完了——那林府若被她寻出半点不是来,哼,她还不想完呢。周瑞将他在扬州所受的点点滴滴说了半晌,可就算再怎么添油加醋,说出的事情也经不起推敲,毕竟,他自个儿往那一站,就是林府没亏待他的最佳注解——要养得这般肥,还真得要吃些东西呢,谁家会这般喂自己的对头?最后还是周瑞家的嘟哝了一句,“你怎地忽然长得这般胖,莫非吃错了什么药?”王夫人听得眼前一亮,立刻让请太医来给周瑞诊脉。——此乃王夫人接待黛玉之前的事。
这会子赶回屋,王夫人本以来能听点好消息,可惜太医诊了半天,无论周瑞怎么暗示描述,也只说这位爷身体十分安康,无半点不妥,气得周瑞两口子无法——可惜王夫人为求问症精确,请得是位极中正的太医,让周瑞连威胁都不敢。
王夫人听了结果,倒反过来有些疑虑周瑞了。她嘴上虽未说,可这面上终是淡淡地带了出来,周瑞跟了王夫人这此年,岂能不觉?立时跪在地上指天哭地、赌咒发誓。周瑞原说林府里不让他出门,为得是黛玉身子不好,可黛玉在王夫人房里坐的这半晌,王夫人细瞧她面色虽白,却并无久病之态,先前又听黛玉说,她三岁上即吃了“仙药”,身子无恙了。这两下里一对照,越发显得周瑞的话站不住脚,再加上他如今那白白胖胖的样子,王夫人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纵是不论其他,明面上说周瑞也是办砸了差事的,让这么一个没了自己颜面的奴才日日站在自己眼前,岂不是时时打自己的脸?待要不用他,如今跪在地上为他求情的,又是自小跟着自己的老人了,自己又是个出了名的“面慈心软”,说不得,只好从轻发落,且打发到下面田庄上去罢,即省得碍自己的眼,又算是将他送出去避了风头。——可怜周瑞这王夫人跟前第一得意用得着的人,几曾受过这等委屈?少不得打落了牙齿和血咽了,只求以后再寻着机会缓缓图之。他吃了这若大的一个亏,心下只把普天下所有姓林的都恨得要死。
遣走了下人,老爷贾政回府尚未回府,王夫人独自坐在屋里患得患失,全不知她的宝贝儿子这会子,嗯,按她的说法,是遇上他这一生的魔障。当然,宝玉自己,自不会做如此念,如今的他,只知道: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按说,宝玉乃第一富贵闲人,无事也自忙三分,黛玉进府这等大事,他如何能不在?实乃其母今日指了个天大的愿让他不得不去还。只可惜宝玉人在庙里,一颗心却全留在了家中,他原就有些痴情傻意,加之近日随侍在祖母身旁,又听得许多姑母的旧闻,他心下也有了一番计较:倘若这位林妹妹承了姑姑的几分风姿,就定非是个俗人,姐妹里能多出如此一位妙人儿,实乃一大美事。日盼夜想地,偏偏到了正日子,却无端端地被遣去拜什么庙,还什么愿……宝玉那有什么心思,一路地不知所谓,到得地儿,眼里不见那目嗔口阔的天王,持锏奉钵的罗汉,倒是在观音座前多立了一刻,又亲自奉了柱香,不为别的,为得是大士座下婀娜的龙女,他自忖:也不知新来的妹妹是否也是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若真如此,我就去做个日日受大士驱使的善财童子,有又何妨……是以他这一日,拜的是姐姐佛,还的是妹妹愿。待得晚间回府,在祖母处初初一见来人,他便觉着,今日这愿还得,真真是十分的灵验。
宝玉自祖母请安辞出后,一路风地往母亲处来。王夫人冷啊热的方问了两句,宝玉就撒起娇来,推说乏了,王夫人无法,只得放人。她倒不怪儿子不体贴她的心情,只恨那才来的小丫头,为着她才折了自己的一个人,这会子又招了儿子的魂。
黛玉嘴里接着迎春的话,眼中却瞅着陪在末位上惜春又打了个呵欠,心里只羡慕她坐在灯影子里,外祖母瞧不大真。也不知这宝玉做什么去了,一去这半天的,不是说他最是知情识意,惯会体贴人的么,怎地还不体贴体贴她这位劳累了一日的人呢,哎,还说心有灵犀呢……正想着,猛不丁自后门处转进来一个富家公子,黛玉眼尖,凝目一看,心下大是讶然:这人,怎地如此面熟?
她方呆得一呆,来人已走至近前,外祖母笑拉住他的手,嗔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黛玉知是宝玉了,忙下了榻来与他见礼。她因心中疑惑,不免就近多打量了几眼,正撞见宝玉看将过来。她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脸,刚想张嘴喊人,却一下子停住了:日间喊得是珍“大”嫂子、珠“大”嫂子、琏“二”嫂子的,嗯,虽说好似记得这位该叫宝“二”爷来着,不过,离看书的年代,相当久远了,而府上明明有了一个琏“二”爷了,这……许是她记差了,应叫宝“三”爷?她倒是早该找个人问问来着,可惜,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哎……正想着,探春笑着过来:“这是宝二哥。”黛玉眨眨眼,低低唤了声:“宝二哥。”
“这位就是林妹妹罢,妹妹请起……妹妹请坐……妹妹这一路辛苦了,祖母时时掂念着你呢……”明明只得八岁,说话间却是进退有度,只是,这脸上的笑容……也太和蔼了些吧,难道这里的小孩都这般早熟?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宝玉忽然一笑,道。黛玉听得一惊,再细细打量,虽说他一脸稚气,年幼面肥,倒是与一路相伴进京的贾琏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那熟悉的感觉,好似又并非与容貌相关。莫非,他也是穿来的?现在流行穿红楼?
她尚未敢接话,那厢外祖母却笑了,“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嘴上说着,手里却抚着宝玉的背,又捏了捏他衣裳的厚度。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宝玉说时,仍侧着脸儿看着黛玉。黛玉低头,莫非,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真的见过?她下意识地抚着衣下那件“玉叶”,若真如此,那这番远别重逢,就是为了还你东西,就是为了了结一段恩怨,就是为了,与你再无牵挂……
外祖母很欣慰地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说时又拉过黛玉的手来。黛玉含笑无语,见着外祖母顺着宝玉的一番痴话作答,不由想起幼时哄父母“千金一泪”的典故,父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以及多年来的收藏无数,使她对此事多少都存了几分得意。如今方知,这一切,其实她得不着半分意,点点滴滴,都承的是父母的一片舔犊深情……能有这样爱自己的父母,她,真的很幸福呢……
宝玉在贾母身侧坐不得一刻,就下榻走到黛玉身前,一双眼仍不住地看着她,嘴上又问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见他为人热络,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他母亲怎样,这时倒也实不好给他冷面子,且又是外祖母嘱咐过的。也只好打点起精神与他闲聊了起来。只是这聊的内容么……先时姐妹们问起,她低调地说只识得几个字,如今么……虽不能如我初愿,远离于你,但也绝不想委屈自己,离你太近, “读了一年,只刚念了《四书》。”
宝玉听了,果然呆了一下,不过倒也接得快,“我现在也正在念《四书》呢,不如明日我们一处理理。” 噫,你不是个爱读书的呀……
“妹妹可有字?”
……难道贾府与别处不同,不是到及笄就可得字?还是,宝玉将取字这等大事,当作了玩笑?真的听到这句问话时,黛玉不禁又将这个疑问对自己问了一遍,“有的,父亲临别时,赠我一字,唤作悦安……”
“哎……我前日在《古今人物通考》上看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林妹妹你生得好一双笼烟眉,且眉尖若蹙,若用‘颦颦’为字,岂不两妙!”
黛玉听他话里憾意中带着希冀,很想让她附合一般,只是么……就是为了不爱这字才早早地求父亲定的字,这会子,才不要再落进去,“如此说来,不知宝二哥,与各位姐妹们可有字?”装傻,装傻,大家一起来装傻吧。
“我等年纪尚幼,还未曾有字。”探春在旁插话道,又转眼望向宝玉:“你说的是什么典故,只恐又是杜撰的罢。”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黛玉也轻笑了一下,初生牛犊不畏虎,是以敢这般夜郎自大罢。
宝玉见黛玉为他一句话而笑颜如花,心中也甚是高兴,不由又想起一事来,“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嗯,放原著中的段子
备注: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甲戌侧批: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戌侧批:余为一乐。】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甲戌侧批: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倒不见那蠢物【甲戌侧批: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戌侧批: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侧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戌眉批: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眉批: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戌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甲戌侧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甲戌侧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戌侧批: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戌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病如西子胜三分。【甲戌侧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戌眉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戌侧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戌侧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 了 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戌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甲戌侧批: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无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甲戌侧批: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戌侧批: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甲戌侧批:与黛玉两次打谅一对。】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戌侧批: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甲戌侧批: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戌侧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另,看了各位大大的评,对本章作了点修改,大大们请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