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幼清静惯了,被凤姐拉着在一群姐姐、妹妹、嫂子、侄儿媳妇里这么绕了一圈,很是有些头晕。待到重又在贾母身边坐下时,她情不自禁地悄悄吐了口气。
丫头们奉上茶来,凤姐为贾母奉了茶,又亲亲热热地端了盏送至黛玉手中,黛玉欠身接了,抬眼向凤姐一笑,却是自己呆了一下:凤姐的妆容十分的精致与……厚重,且她身材高挑,又是已为人妇的身份,黛玉初见时未曾细细打量,是以先入为主,以为凤姐定有十八九岁,此时两人脸庞相距咫尺,黛玉才惊觉,这位琏二嫂子,只怕也就是舞勺之年(十三至十五岁之间),年少得让黛玉讶然……
一怔之间,耳中听见贾母问起她母亲所得何病,如何延医用药云云,黛玉心知此时不是发呆的时间,忙收摄心神,小心应对。待说到母亲如何送棺发丧之事,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不免又添了一番伤感。
凤姐亦在旁陪着拭了回泪,道:“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就去世了呢!……好在如今妹妹到了我们家,有老祖宗时时宠着,平日里又有自家姐妹陪伴着,姑妈泉下有知,也是极放心的了。……好妹妹,且把这里当自个儿家里一样,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说着又向婆子们问道:“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可收拾好下处了?”婆子们各自答应着,又传林府随行的下人进房。
外面齐嫂听见了,带着钱、王两位嬷嬷并三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进来给贾母磕头。贾母逐个细细看了,向齐嫂道:“难为你家老爷一个大老爷们,独力养着玉儿,已是艰难,于这内宅里的礼数上不熟,倒也情有可原,只你们也是老人了,怎地不提点提点他,姑娘这才得两个嬷嬷,如何看顾得过来,还有这丫头的个数,也是着三不着四了……这样罢”她转头望向凤姐,“即到了咱们家,就按着咱们家姑娘的规矩办吧,对了,鹦哥儿,你来……以后你就侍候着林姑娘罢” 说话间,茶果子也端了上来,凤姐脆声应着贾母的话,又捡着贾母爱吃的,奉了几样茶果过来,鹦哥已自端了盘茶点立到了黛玉身侧。黛玉望着面前那位比雪雁大不了多少的丫头,不由眨了眨眼,再次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对了,凤丫头,月钱放过了不曾?”二舅母王氏看似闲闲地提起此话时,黛玉正抿着口茶,听得这句,一时忍俊不住,给呛得咳嗽了起来。惹得贾母关爱不止。鹦哥忙给黛玉抚背,一屋子的人都望将过来,倒将王夫人这话暂且打断了。
“瞧林姑娘这身子,想是,有些不足之症吧。常服何药,怎地不根治了?”王夫人上下打量着黛玉,关心地问道。
黛玉止了咳,按着胸口歇了会儿气,见王夫人询问,忙回道:“多谢舅母关爱,原是母亲生我时艰难,胎里带来的一点寒,打小儿会吃饭时就吃着药,只是都不中用。三岁上,来了个癞头和尚……”她停了停,又咳了两声,压下心中想要恶作剧的想法,她可真想说那和尚给了她一块玉,所以自己就好了,嗯嗯,不,她可不要图一时贪玩,给自己惹些是非上身。也不好说什么不见外姓亲戚的,这会子一大屋子的“外姓人”,说了这个,岂不将人得罪个遍?“说要化我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又苦求了良久,那和尚无奈,说我家久作积善之德,即渡不得有缘人,就保个平安罢,逐给了一丸药,又念了两日经,方去了。爹娘本也存疑,不想我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到如今,身子虽弱点,倒已是无妨了。”好吧,她可不要吃药,不论真假,不论是毒药还是补药,都不要。
一番话听得众人啧啧称奇,却不知是否有人听懂了黛玉话中劝人向为善之意。别人不知,只王夫人,大抵是没有懂的,因为没过多久,她又问了凤姐一句话,让黛玉忍不住又想咳嗽了,“前个儿让你找的缎子,可寻着了?”这位二舅母还真是不死心呢。好吧,你一定要抖一抖你这荣国府实际当家人的威风,我也只好看着了。黛玉不敢再喝茶了,也不敢吃东西,噎着可比呛着更难受呢。
“有没有,什么要紧。找不着,也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黛玉本置身事外地旁听着,猛不丁听到王夫人提起衣裳来,方知原来竟是冲着她来的,一时心里只如被猫抓了般,生疼生疼。她此时穿得,自是白色孝服,因为是来见祖辈,黛玉为着母亲,也不好太刺激外祖母她老人家,是以穿得并非斩衰,只是一身素色的布衣,头上除了白绳,也饰了两朵素花。依她现下的身份,如此这般已是最大的让步了,哪里能穿什么缎子,更莫说其他的颜色了,王氏此话,岂非直指她带孝进府?
她自进府来,除外祖母一身素净外,未瞧着这府里的男女为她母亲——她们嫡亲的小姑、姑妈带了那怕一星半点的孝,母亲离世也才半年有余,可莫说“大功”、“小功”*1了,贾府上下,就没见多少素色。自己不顾人伦,却居然敢说起她的衣裳来了。她低眸理着衣袖,暗里只把牙咬得生疼了,心中一口闷气憋得她要落下泪来,忽然对这一室的姹紫嫣红分外的厌恶起来。
她咬着牙就想起身,不想旁边伸过一只手来,覆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黛玉眨了眨眼,忍着泪意望向身侧,只见外祖母正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又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将她搂进了怀里。
黛玉伏在外祖母怀里,感受着外祖母轻拍在她背上的手,一下一下,象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的模样,这般过得一刻,方渐渐缓过劲来。她早知王氏心有隔阂,却未想到这般急不可耐。自己也是沉不住气,这贾府,她黛玉既然进来了,万不会为了王氏这几句话就出府,这若传出去,岂不是坐实了她不尊父命,目无长上?
想是觉着怀里的人儿已经消了气,贾母笑着看向两个老嬷嬷:“带姑娘去见见她两位母舅,好生侍候着,只说我说的,可不许再惹姑娘哭了。”刑氏听说也要与黛玉同去。贾母想了想,道:“也好,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黛玉自外祖母怀里起来,向各位亲戚福了福,随了刑氏与两位嬷嬷,带着鹦哥出了门。
大舅母刑氏言语不丰,黛玉也乐得躲会儿清净,坐在车中摇摇晃晃地回想着方才堂上的情景。贾琏今年应是二十岁了,四年前成亲,应是十六岁,难道,其时娶得的,是只得十岁的凤姐?这相差六岁,再过几年倒也无妨,只是放在娶亲当时,十岁的凤姐,这个,也太小了罢,难怪凤姐性子张扬不知收敛,也许,与她的年龄有关罢……
嗯,凤姐呼薛蟠为哥,则最大也是与薛蟠同岁,宝钗较其兄小两岁,也就是说只比凤姐小两岁。若以后宝钗真要嫁于了宝玉,那么王家相差仅两岁的姐妹俩,最后居然先后嫁于了荣国府里相差十二岁的兄弟俩,这样的安排,若说凤姐嫁贾琏只是娶了个小媳妇也就罢了,只是让自己的儿子娶个大——嗯,宝玉大自己一岁,今年八岁,宝钗大约十二岁,那就是大四岁的媳妇,这样的婚事,在这个年代里,若是没有个“金宝良缘”作铺垫,可不真是笑死人。贾府这样的家世,宝玉却娶了这样一位大妻子,除了说明王氏在贾府里的权势之大外,也不能不说王夫人心狠,眼里除了钱势,侄女、独子均不放在心上。再想想,若贾珠娶亲时,王家能找出个可嫁之女来,这珠大嫂子的位置上,只怕也会是位姓王的女子罢。
一时到了地儿,大舅舅略见了一面,也是温言相慰了几句。黛玉分心打量了一二,庭院厢廊,秀丽小巧,并一屋子美姬丽妾,确是个温柔乡,富贵处。可惜,无一处,无一人,有为她母亲披白。是以黛玉对她的这位大舅,母亲的长兄,也生不出多少敬爱之心。
从大舅院里出来,黛玉也有些乏了,鹦哥伴着她坐在车,瞧着她一脸疲色,不由开口劝道:“姑娘,你且闭目歇会儿罢,待到了地儿,我再唤姑娘可好。”黛玉听了,抬眼看了看她,一笑道:“好罢。”于是自闭目养神。这一日下来,黛玉确是累了,还有马上要面对的,那一场重头戏,叫她怎地能不打起精神来。鹦哥瞧看她随着车子摇晃,不由往她身边靠了靠,轻轻扶住了她的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 服丧的礼仪
中国古代服丧制度的规格、时间等等是按照严格的亲疏远近来制定的,从重到轻,依次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种,此之谓“五服”。
最重的是斩衰。衰同缞,读作cuI,是指用粗麻布做成的丧服。这种丧服不能锁边,要用刀子随手裁取几块粗麻布,胡乱拼凑缝合在一起,所以称为“斩衰”。这种丧服一穿就要穿三年,用于直系亲属和最亲近的人之间,比如儿子为父亲服丧,妻子为丈夫服丧。丧服之所以是胡乱拼凑的,意思是指最亲的人死了,我是多么的悲伤啊,连衣服都没有心情制作了,就让我胡乱披着几块麻布为您服丧吧。
其次是齐衰。“齐衰”是用生麻布做成的丧服,能锁边,把边缝齐,所以叫“齐衰”。这种丧服穿的时间长短不一,可以是三年,也可以是一年、五个月、三个月等等。比如为继母服丧是三年;孙子为祖父母服丧、丈夫为妻子服丧是一年;为曾祖父母服丧是五个月;为高祖父母服丧是三个月。
再次是大功。“大功”是用熟麻布做成的丧服,比“齐衰”稍细,比“小功”稍粗。“功”同“工”,意思是做工很粗,故称“大功”。这种丧服要穿九个月。比如为堂兄弟、未婚的堂姊妹、已婚的姑、姊妹、侄女等服丧,已婚女为伯父、叔父、兄弟、侄、未婚姑、姊妹、侄女等服丧,都要穿这种丧服。
再次是小功。“小功”也是用熟麻布做成的丧服,比“大功”稍细,故称“小功”。这种丧服要穿五个月。比如为本宗的曾祖父母、堂姑母、已出嫁的堂姊妹等服丧,为母系一支中的外祖父母、母舅、母姨等服丧,都要穿这种丧服。
最轻的叫缌麻。缌读作sI,是指用细麻布做成的丧服。这种丧服只需穿三个月即可脱掉。比如为本宗的高祖父母、族兄弟、还没有出嫁的族姊妹等服丧,或者为外孙、外甥、岳父母等服丧,都要穿这种丧服。
2 凤姐唤薛蟠为兄的出处:
原著第二十八回: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庚辰侧批:且不接宝玉文字,妙!】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
宝钗的年龄不用说了罢,一开始介绍薛家时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