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离心离德

虽说昨日就听见了裴济传来的话,可那感觉就同做梦一样,云里雾里,十分不真切。直到这一刻,好事结结实实落到了眼前,叶满园才终于相信了,止善是真的回来了,噩梦一样缠绕在她心头的祸事,彻底过去了。

老夫人在门边翘首盼,叶满园到底顾忌有外人在,强压澎湃心潮,仍端稳坐着,可眼中止不住泛出湿意。垂首掩泪的当口,便听见老太太惊叫:“我的儿,我的儿!大郎啊,你可算回家来了......”

忙抬头向外望,只见老夫人将止善抱了个满怀,激动哭嚎起来。

叶满园迎上去,不得亲近,只好贪婪望住许久未见的夫君。止善正从老夫人肩头抬起脸,对上她的视线,勉强扯起嘴角,温吞一笑。

这一笑,更惹出叶满园无穷的泪。原先舒眉朗目的儒雅儿郎,监牢中一通磋磨,哪怕没动刑,也立刻瘦损凋零下来。脸颊深陷,胡茬潦草鬓发蓬乱,身上的衣衫早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这模样,还不如上京城里寻常贩夫走卒体面。

徐止善终于从老夫人怀里挣出来,然后硬生生跪下,给老母亲叩了个头,“都怪儿不孝,行事荒唐,才惹出这场祸患,令母亲担忧......母亲放心,儿这几日深深自省,早已立誓,绝不会重蹈覆辙。往后定谨言慎行力求上进,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以振我徐氏门楣。”

长子的罪行,老夫人早听徐明德说过了,起初也震惊不已,更恨儿子荒诞,干什么不好,竟败家破财到如此地步。可再多的怨怼,消化了几天也平息不少,何况又听幼子说起桩极好的营生,泼天富贵眼看就在前头......

所以今日见到了长子平安归来,老夫人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听他痛心疾首的言辞,更是心疼不已,忙回过身,指挥叶满园将长子搀起来。

老夫人安抚儿子道:“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多大的事儿!快别再提了,啊?”

依依将人引进屋内,落了座儿,老太太忽地一拍手,说巧了,“本没料到你今日能回来,我这儿还有娇客在呢。原想日后再给你引见的,可赶巧了,想来也是缘分。”

老夫人说着,示意施娘子上前来,然后执起她的手,向徐止善介绍:“这是你施家妹妹,小名叫景和,今年十七了。咱们还在青州的时候,你们在一处玩过的,大郎,你可有印象?”

徐止善骤然见了陌生姑娘,显得有些窘迫,看了两眼那张生涩怯懦的面庞,记忆仍是迟迟的。

“施妹妹......”徐止善艰难客套着,“实在不巧,多年不见,重逢竟是这样狼狈的场景,让你见笑了。”

施娘子连忙摇头,略扬起脸,霎着眼道:“大哥哥别这样说......大哥哥平安归家,景和真心替老夫人、替嫂嫂高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怕是天大的难处,都可以同心协力迈过去,大哥哥无需介怀。”

几句场面话说得顺畅漂亮,令人侧目。叶满园微微讶异,心道这位施娘子,原来也并不似看上去那样胆怯。

老夫人听得很欢喜,直道是这话,又嘱咐徐止善:“景和这孩子很对我的眼缘,往后也要常来往的。咱们家来上京没几年,亲戚本就少,如今好容易得一个,你就当她是自己妹妹,不用拘那些俗礼,该帮衬的地方,你切不能推脱了。”

这话听得叶满园眉头一跳。

连徐止善都察觉出了异样,惊疑地瞥了眼施景和,又转向老夫人,“若有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不会推脱,只是我官职低微......”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能叫他一个男人帮什么忙?徐止善只当母亲是要他说和未婚配的同僚,好让这位施家姑娘嫁入官宦人家。可他自己尚满头官司,并不想蹚这浑水。

施娘子不知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红着脸说:“大哥哥客气,老夫人也事事为景和着想,实在很叫景和过意不去。景和日日来叨扰,原只盼着给老夫人解解闷子,逗老夫人开心,便足意了。若反而给贵府上添麻烦,那景和往后是再也不敢来了。”

徐止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侧头觑了觑叶满园,只见她漠然垂着眼,心头骤然一紧。

回到家,原是想在母亲跟前请过罪后,便能回到房里,好好向妻子陈情表态,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结果却莫名其妙耽搁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头,实在很无奈。

徐止善咳嗽两声,见各人停住话茬,顺势对老夫人道:“母亲,儿这一向都不曾好好歇息,仪容也很失礼......”

老夫人虽意犹未尽,可瞧出儿子别有心思,也不能强按头。只好松了口,“也是,你先回房去吧。好好梳洗一番,歇一歇,反正往后日子还长,景和是要常来往的,你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这才从老夫人房里辞出来,慢慢走回东跨院。叶满园怀着心事,徐止善则是千头万绪不知从哪儿开口,潇潇雨声敲在檐上,愈发失落起来,最终只长长叹了口气,一路无话。

进到院中,叶满园交代下人预备盥洗用具,又叫徐止善的小厮进来伺候沐浴。

徐止善一步三回头地往梢间走,张口结舌,“娘子......”原本新婚三月,尚是情浓的时候,他们小夫妻之间,从来都是互相伺候洗浴的。

叶满园犹是淡淡的,“我去替夫君安排饭食。”

徐止善无法,只得作罢,心头惴惴地走开了。

青泗默不作声好半天,这会儿觑着空,忙唤一声夫人,回身闭起门,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适才老夫人的话,夫人听明白没有?原说呢,弄一个远房亲戚进府来做什么,原来是要往姑爷房里塞人啊!”

叶满园失神喃喃道:“我还以为,老夫人是在给小叔物色媳妇......”

青泗恨得牙痒痒,什么尊卑长幼都不顾了,“老夫人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办出来的事儿,简直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儿子犯了事,生死都还没着落,不想法子捞人,竟起劲给儿子寻摸妾室!再说了,老夫人当她儿子是什么金饽饽吗?一个阶下囚,什么女孩儿会稀罕跟他!”实在气得狠了,可官宦门庭里长大的女孩子,搜肠刮肚,能想出来最难听的话,也不过一句“老虔婆”,颠来倒去骂了几句,并不能解气。

说得口干舌燥,青泗自顾自灌了两口茶,回过来头,见叶满园仍是惘惘的神色,忍不住握住她的肩晃了晃,恨不能摇醒她。

“夫人!您可睁大眼睛瞧瞧吧,这徐家究竟是个何等污糟的门户!您为了姑爷在外头奔波,受尽屈辱,心血都快熬干了,他徐家人却在背后捅您刀子!您别再在这泥沼里花心思了。若在前几日,您还可说是于心不忍,那如今姑爷平安归家,您也算仁至义尽,很对得起他徐家上下了!趁这时候挣出去,一别两宽,岂不好吗?”

劝她和离的话,听得多了,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只有沉沉的无力感。那种想法,像是个巨大的磁石,一点一滴出墙的心念都会被吸过去,沉入无底的深渊。

所以不能想。叶满园只去牵念先前的疑惑,“老夫人不是个有城府、有谋算的人,止善刚出事时,她也慌得没章法,怎么后来倒笃定了?张罗着往她儿子房里添人......那是心安到了何等的地步啊......连我都不敢作保,老夫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确信止善最终会无虞归来?”

青泗却没觉得不合情理,撇撇嘴道:“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老夫人脸皮厚!她拿准了有夫人您在,定不会让姑爷出事,背后又有咱们家老爷在刑部做靠山,无论如何也会斡旋妥当。她这不就乐得甩手,逍遥度日去了。”

说得多了,青泗自己也觉晦气,摇头说罢了,“奴婢这些话,夫人一定早有数了,不过是狠不下心来做决定。夫人,奴婢只再劝您一句,别再忍了,真的不值得!您平白遭的这些罪,不去问他们徐家上下报复回来,就已经是您的仁德了,您不欠他们徐家分毫......您别闷在心中了,和奴婢说说,往后的日子您究竟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她真的有选择吗?

叶满园转过眼,帘外濛濛水雾笼住了天地,浓绿的春色尽是晦暗的,“你让我挣出来,说得轻巧,那之后呢?叶家的境况你也清楚,我是个没有根的人,也没有多大的本事。若不再是徐家妇,也做不回叶家女......那我真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叶满园略一牵唇角,那笑里有无尽自嘲,“我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愿望,只愿夫妻情笃,相互依靠扶持,过最温馨平淡的日子。至于其他的,若老夫人好相处,我会奉养她到老,若她实在过分,我也不会一味叫她欺凌,待一切落定,自然要好好清理门户.....青泗,你总说我吃亏,其实不是的。我愿花钱买太平,只因家宅和谐于我而言,比银子更叫我舒心。只要止善同我好,旁的都是小事,我总能应付的来。往后的路怎么走,我只看止善的态度。”

徐止善的态度,自然是指天起誓,痛改前非。

他梳洗罢,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复了鲜焕的容颜。面颊与体格瘦削不少,整个人倒显得有了些棱角。他迫不及待挨到叶满园身边绕口舌,从先贤圣讳说到徐家祖训,又是自省,又是许诺,悔过到极处,还痛哭了一场。

天色晦暗,才交酉时,檐下便挂起风灯,团团澄黄氲在浓湿的雾气里。窗下漏进来一点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无限惹人怜爱。徐止善抬眼觑她,又是忐忑,又是急切,清了清嗓子,郑重作了总结陈词。

“我的命、我的仕途都是娘子救回来的,这份恩情,我今生今世都记在心上。这也是把柄,娘子往后就将我捏在手心里,我若再叫娘子不高兴了,娘子便随时捏死我罢!我一定没有半句怨言。娘子......园园,你就且看我今后的表现,给我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么?”

叶满园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黯然。其实他说了这样多,已经很到位了,足以感天动地。可不知为什么,心中还是有一块空落,那些做小伏低的求饶讨好,多少带了点轻佻,并不是她想听到的......可究竟想听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

半晌,她终是蹙眉道:“什么死不死的,说话也没个忌讳。”

徐止善立时喜上眉梢,知道她是松口了。这件事翻了篇儿,历经十来天的噩梦,也终于到头了。

可到了入夜安置的时候,叶满园在床榻边踌躇半天,最后回身披上外袍,“你歇着吧......我去厢房睡。”

徐止善无措地拦她,“娘子,怎么了?”

“没事,”叶满园拂开他的手,避过他的视线,“这些日子你都没休息好,这两日我就不吵你了。”

徐止善却心知这都是托辞。到底还是离了心,他犯下错,她的理智原谅了他,可是心还没有。

他只能苦笑,起身将她拉回来,自己去披衣,“娘子在这儿睡吧,我去厢房就是了。”

风波过去,却仍浅眠惊梦。翌日醒得早,叶满园睁眼卧了片刻,也不叫人,缓缓下榻去倒茶水。

竟还是惊动了外间的侍女。青泗探出脑袋,疾步走进来,“让奴婢来吧。”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可又似乎没有。止善虽然回了家,可叶满园只觉周身仍萦绕着重重谜团。她茫然坐着出神,忽听见青泗说:“夫人,姑爷身上的罪责是全消了吧?那两千多两银子,还得还吗?还有您那些被抵出去的嫁妆,咱们还能要回来吗?”

叶满园摇头,“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情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摸清楚,大约只有去问兖王那远亲,她才不愿意去。

“那不然......”青泗思忖,“夫人去问问裴大人?本来嘛,姑爷能回家,似乎也是裴大人的手笔,夫人理当道声谢,顺道再打探打探背后的究竟,问明白了,夫人也好放心。”

可裴济难道是个好相与的?叶满园本能地抗拒。但两害相权,似乎还是裴济更能接受,只好退让,“那就让人去镇国公府上问一问吧,裴大人今日是否在家。”

青泗说是,亲去传话。可没料想,派出的人这一去,竟半天杳无音讯,直到过了午时才回来。

青泗听完消息,实在太过惊骇,怕自己回不明白,直接将那小厮带到叶满园跟前去回话。

“回夫人的话,小的早上得了命令,立时就出门了。刚出门时还好好的,结果还没到镇国公府,忽然涌出满街的官兵,满上京立时戒严了!小的也被扣在当场不准走动,足足有近三个时辰,过了午时,官兵才逐渐撤走。”

叶满园愣了片刻,才问:“那是在抓什么人么?城里可有消息?”

“小的听闻,听闻......是兖王谋反了!正是镇国公领兵抓反贼,一早上将兖王府都屠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