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什么话?好人家的姑娘,哪会同时许几家郎子!
埋汰人的问题,通常并不指望让人答,只是种羞辱的措辞。可裴济这会儿,倒像是真想听她的答案,旁人给他行礼问安,他一个眼锋扫过去,示意噤声,回过头来,锐利的视线又盯住她。
叶满园只好硬着头皮答:“裴大人适才大约没听清。兖王殿下慷慨赠玉,只是当作贺礼,而非文定之物,更谈不上定亲,裴大人言重了。”
裴济“嗤”一声笑,眸光依旧是冰冷的,“那是我误会夫人了。”
甫一照面,说话就这样不留情面,兖王纵是熟知裴济的为人,也瞧得摸不着头脑。他有心为美人解围,好整以暇袖起手,曼声称“镇国公”。
“今日是什么风,竟把裴大人吹来了?顺天府在上京城里不起眼,裴大人回京三年,只怕今日还是第一回踏足吧?”
“裴某为何来此,不劳王爷操心。倒是王爷,素来闲吟风月,城北锣鼓巷才是王爷惯常的去处,莫不是昨夜的酒尚未醒,这才错踏进了顺天府署的门槛?”
两个男人无中生有地斗起法,叶满园在一旁围观,暗暗咂舌,适才满心的慌乱戒备,顿时都烟消云散了。她甚至瞧出了点儿乐子,要认真论,裴济是小皇帝的亲舅舅,兖王呢,则是小皇帝的亲叔叔,名分上正相当,难怪裴济有这个底气,连天家近支都不放在眼中。
锣鼓巷嘛,上京城知名的烟花巷陌。兖王乃是满天下首屈一指的闲散富贵王爷,豪掷千金换最红的姑娘一支琵琶曲,这等风流韵事数不胜数。
锣鼓巷里地位卓群,兖王一向是颇为自得的。可当着美人的面说这个,就有些煞风景了。
兖王拧起眉头,不大称意,“裴大人如今风光无两,手里又是宣大边军,又是兵部,连同京畿大营十五万精锐都听你号令,这与扼住了国朝喉舌何异?放眼我朝十数代,几曾出过裴大人这样的权臣?可惜啊,登高必跌重,裴家出事才几年,裴大人转眼就把这教训忘了?皇上如今年纪小,倚仗裴大人把持朝政,这是我李家宗室对裴大人的信任。裴大人可别作践了这份信任,连本王的行踪都要置喙,未免霸揽得太宽了。”
裕和之乱时,裴济率兵回朝,扶先帝唯一的小皇子上位,狠狠整肃了一顿朝纲,将宗室往朝政中伸的手都斩了个干净。兖王生性不是贪恋权势的人,可毕竟是李家子孙,积年日久,对裴济的做派,渐渐颇有些微词。
可兖王话语中的锋芒,裴济根本懒得理会,“置喙您的行踪?王爷未免自作多情,裴某没有那份闲心。裴某不过好心提醒王爷一句,赶紧回府去看看吧——前阵子您是不是从春和坊赎了个姑娘?人姑娘今日抱着个孩子找上门了,您府上的管事不敢担责,没叫人进去,这下已经闹起来了,多少人围着瞧热闹,九城兵马司都特地调了人去维持秩序。”
裴济说一句,兖王的脸色就黑一分,到最后终于坐不住了,立起身朝裴济怒目而视,“那姑娘本王都没动过一根手指头,哪儿来什么孩子?裴大人可别信口开河。”
“这就不归裴某管了,自有宗人府等着听王爷的陈词。”裴济闲闲坐下来,叉着手,似笑非笑睨了眼叶满园,“王爷还是回去瞧瞧吧。后院都失火了,还有心思在外头撩拨,这等定力,裴某佩服。”
兖王心中大大不甘,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局面,莫名其妙被搅了,一时连揍裴济一拳的心都有。可没法儿,场面确实不好看,权衡再三,只能暂时偃息旗鼓,左右徐止善还在他手上捏着呢,来日方长。
兖王重重冷哼了声,振袖转身走了。叶满园这下没了看戏的心思,止善的事情还没说完,这让她下回上哪儿去找人?
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能望着兖王的背影干着急。还是徐明德反应快,立时起身追出去,一边会意地朝叶满园颔了下首,“嫂嫂别急,都交给明德吧。”
霎眼间,只余了裴济同她共处一室。
叶满园有些无措地收回视线,拿眼梢觑着裴济的方向。也太巧了,他是来做什么的?总不能真是因为听闻了兖王府的闹剧,特地来呲哒他两句风凉话吧?
她偷偷打量他,他则是直白甚至凶悍的,毫不避讳,平地起惊雷一般,冷声冲她开口。
“圆圆。”
叶满园吓了一大跳,惊惶地制止他,“裴大人,您慎言。”
她是徐家妇,他是止善的上司。顺天府署的明堂上,他脱口而出她的小字......他究竟为何热衷于欺辱她?
“慎言?夫人同兖王一见如故,都要去王府赏春光了,可见夫人生性百无禁忌,并不谨慎。兖王是什么名声,夫人没听过么?王府后院群芳争艳,夫人既有意去锦上添花,还需裴某慎言?怎么,瞧不上裴某镇国公府的阀阅,非要亲王的爵位,才配与夫人相谈甚欢?”
她的制止没有一点分量,裴济面不改色,步步紧逼,羞辱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更伤人。
叶满园又羞又急,双手掩在袖中攥得生疼,忍了又忍,才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裴大人要知道众口铄金。轻飘飘的几句话,于您而言不过是玩笑戏言,说完就忘了,可落在旁人头上,或许就是难以辩驳的污名,一生都无法洗清......还请裴大人口下留情。”
“哭什么?别哭。”裴济嫌恶地蹙起眉。那样湿软的眼神,盈盈妙目氤氲清亮的泪,倏忽一闪,很快垂下眼帘,鬓边青丝散落下来。可裴济这辈子不懂怜香惜玉为何意,见状只觉烦躁,“这里又没旁人,你怕我去同谁说?徐止善吗?”
他是在吓唬她?叶满园抽泣着,声口微微发颤,“止善不会相信的。夫妻之间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也太叫人寒心了。”
裴济噢了声,合掌缓缓拍了两下,嘲讽意味十足,“听夫人的意思,是还对徐止善心存指望?兖王不是也说了么,徐止善典当夫人的嫁妆换赌资,可见裴某昨夜所言非虚。丈夫做到这个份上,夫人居然还甘愿为他奔走?好一个贞洁烈妇,这份情意,当真是矢志不渝,令人叹为观止。”
叶满园想起止善的信誓旦旦,不去理会裴济的嘲讽,只问:“昨夜裴大人示予我的那件饕餮纹方鼎,当真是止善进呈给大人的贺礼么?”
“自然是真的。礼单册子都收在裴某府上,夫人若不信,大可以自己来亲眼瞧一瞧。”他忽然站起身,朝她迫近两步,“怎么样,夫人敢不敢来?”
那样熟悉的压迫感,瞬间席卷了全身。真奇怪,她才没同他见过几面,可对他的本能反应,仿佛已经在心中生了根。恐惧,以及战栗。
叶满园竭力定下神,摇头说不用,“礼单而已,若有心,不过是贵府上的管事几个字的功夫,算不得什么。”
还真是忠贞不渝呵!裴济定睛瞧着她,心中丛生无穷无尽的鄙夷。徐止善虚伪、软弱、平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可取之处,她究竟瞧上了他什么?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到枉顾事实的地步?
愚蠢至极!
愚蠢到碍眼,愚蠢到让他无比烦躁。
裴济恶狠狠出了口气,忽然生出个念头,这世上,当真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她那碍眼的忠贞吗?
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