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梧桐苑院前的两棵树叶子已经掉的精光,院里虽然打扫得干净,但在晚秋时节,看着清冷。
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也不像国公府别处院子一样配着小厨房,总而言之,略显寒酸。
梧桐苑管事的李嬷嬷端着铜盆进进出出,来回六七次,才倒满一桶热水。
然后又让林香、林枣把窗户关严,这才仔细地把五姑娘燕明荞脱好衣服,抱进浴桶里。
外面有点冷,燕明荞忍不住往水里缩了缩,仰着脸问道:“嬷嬷,为何今日洗澡。”
她明明前几日才洗过,而且,洗澡太麻烦了,院子没有小厨房,平日烧热水用小炉子,洗澡的话得去大厨房提。
燕明荞不想让李嬷嬷她们来回跑。
李嬷嬷瞧着那张小脸,不够巴掌大小,眼睛大,被热气熏得含着水气,皮肤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相貌和故去的陈小娘有七八分像,老老实实坐着,水弄脸上就把眼睛闭上,看上去可怜又可爱,让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嬷嬷琢磨了一会儿,道:“夫人公爷要见姑娘,所以得收拾干净。一会儿夫人要问什么,姑娘就答什么,若是问姑娘愿不愿意去正院,怕不怕苦怕不怕累,姑娘一定要说愿意不怕。”
燕明荞迟疑地点了点头。
李嬷嬷惶恐把这事儿弄砸了,这若成了后半辈子什么都不用愁了,又嘱咐道:“万不能说二小姐的不是。”
林香和林枣年纪也不大,都低着头不说话,显然是早先敲打过。
燕明荞使劲点了点头,二姐姐很好的,上次去玉明轩看她还给了她点心吃。
李嬷嬷从别的院丫鬟口中得知,夫人想再养个女儿,倒不是再生一个,而是把其他院子的庶女抱到正院去。
这事儿说起来也奇怪,两个多月前二姑娘落水了,那会儿初秋,湖水冰凉,就上来人差点就不好了,好险不险捡回来一条命。养了一个多月身子慢慢转好,可性子也跟换了个人似的。
梧桐苑离正院远些,李嬷嬷也只是听别人说,说二姑娘性子变得颇懒,从前拿得出手的琴棋书画不愿再碰了,光就在屋里躺着,一手话本子一手零嘴的,时时语出惊人,把夫人气个不轻。
就是因为这样夫人才起了再养个女儿的心思。
这儿是燕国公府,盛京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早些年府上出过一个皇妃,这府上的公子姑娘们,出身好吃喝不愁,但仰仗着府里长大,总得为国公府做些什么。
从前二姑娘性子才情是一等一的好,这才出了事儿,总不能把刀架在人脖子上逼着学,万一再给逼死怎么办。
再说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夫人也舍不得。
但国公府总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贵女,夫人亲自教养的和别人自然不一样。
李嬷嬷低头看了眼燕明荞,燕明荞头发揉起了泡,脸蛋被热气蒸着,透了点粉意,就跟蒸包子一样。
燕明荞今年六岁,生母陈小娘走得早,梧桐苑就一个管事嬷嬷两个丫鬟。
在国公府断然不会短了吃喝,但是没人护着的孩子肯定比不上有仰仗的。
梧桐苑没小厨房,夏日还好,春秋拿回来的菜都是冷的,四季的衣服料子也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而且,别的姑娘在这个年岁已经启蒙请先生了,但燕明荞就像被遗忘了一样。
陈小娘在世的时候就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再加上相貌出挑的紧,十分的燕国公喜欢,只不过人走之后,女儿也被抛之脑后了。夫人不会过度关注这些庶女,亲爹都不管,指望着嫡母?
明明她们五姑娘模样好看,又乖巧。
如果能养到夫人膝下,就好了。
李嬷嬷摸着水没那么热乎了,就把人给捞了出来,都擦干净之后,把头发编成了两个小花苞,绑上两根红绳,想了想,又加了两根银质的小钗子,省着看着太过寒酸。
衣服是新做的秋衣,不过料子是去年的,颜色也不是适合这个年龄穿的,而是老气横秋的墨绿色。
但燕明荞长得好看,又白,这颜色一衬,显得她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李嬷嬷觉着是下人,照顾五姑娘是本分,但有些事不好说与她听,以免失了这个年纪孩子独有的稚气。
她能做的就是这些,只能剩下的,听天由命了。
燕明荞在府上行五,大姑娘是虞小娘生的,今年春天出阁了。
落水的燕明玉今年十三岁,是正八经的嫡出,中间还有两位姑娘,后头还有两个小的,这事儿未见得能落到燕明荞的头上。
燕明荞没小娘,夫人养着放心,但锦华苑的六姑娘才三岁,生母孟小娘还有个三姑娘,也不是没可能。
从梧桐苑到正院要走一刻钟多,燕国公府极大,有数百顷,院子不少,其余地方都是名贵草木,各种小路曲曲折折,走过来极其废时间。
燕明荞走在前面,李嬷嬷和两个丫鬟在后头跟着,虽然走得累,但燕明荞没喊人抱过。
今儿她来给嫡母请过一次安,这临近傍晚又来一次,她盼着早点回去,吃过饭好去被窝里窝着,她现在肚子都饿了。
走了一刻钟多,可算到了正院,守门的婆子把人放了进去,然后正院的大丫鬟进屋通禀,没一会儿,就把燕明荞领了进去。
屋里烛光明亮,燕明荞进屋之后就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行礼,“见过母亲。”
主位上一人咳了声,是道男声,燕明荞想了想又道:“见过父亲。”
“起来吧。”沈氏声音有些冷淡,若是燕明荞抬头,就能看见她神色憔悴。
燕国公没说什么,坐在一旁喝着茶。
燕明荞规规矩矩地站好,她不敢乱看,只敢用眼角余光瞅瞅,屋里除了父亲母亲没有别人。
燕明荞还未启蒙,但有嬷嬷教导礼仪,世家贵女讲究行坐躺都规矩,她穿着墨绿色的衣服,颜色不合适,却显得人唇红齿白。
头发也整齐,是个懂礼的姑娘,平日里请安也未曾迟过,反正在沈氏这儿,第一关算过了。
沈氏让丫鬟搬了个小凳子,看着燕明荞乖巧得不行,她咳了一声,语气温柔些许,“荞儿这阵子都做了什么,说给母亲听听。”
沈氏问什么,燕明荞就答什么,丝毫不知这些问题都是考验。
“每日晨起来母亲这儿请安,回去用饭,偶尔会和丫鬟们玩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是睡觉。”
沈氏见她口齿伶俐,神色也缓和了些,“这阵子吃的用的可好。”
一听吃的,燕明荞神色雀跃了些,回道:“好,晨起用了金丝酥,枣泥馅儿的,可好吃了。”
沈氏道:“中午呢?”
燕明荞:“中午吃的是豆沙馒头,还有炒青菜、小黄鱼。”
燕明荞吃饭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是大厨房做什么她拿什么。
国公府沈氏管得紧,但下头人做事也圆滑,就连看菜下碟都做的不动声色,燕明荞不知道那些事,只知道像小黄鱼这些菜,她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
她也明白母亲和小娘不一样,但是平日没人和她说这些,有人问她就总想多说一点,一时之间把李嬷嬷的嘱托全给忘光了,“小黄鱼好吃,很是酥脆,其他的菜也很好吃。”
沈氏忍不住笑了笑,这些日子的愁绪不知不觉消散了些许,“可用过晚饭了?”
燕明荞摇了摇头,沈氏道:“那陪父亲母亲用些可好?”
家宴都在正院,燕明荞来过几次,家宴上全是好吃的,便点了点头。
沈氏让丫鬟传菜。
不一会儿,一大桌子菜就摆好了,离燕明荞近的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甜食炸物,她话很少,除非问的时候,其余时间都是一声不吭地专心吃饭。
眼睛跟葡萄似的,脸很白,有些像从前的陈小娘,但少了点柔弱多了几分憨态,可爱的紧。
沈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醒过之后每每语出惊人,一想就头疼。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十三岁到了议亲的时候了,沈氏想着先订下,这几日看过几个,燕明玉没有一个满意的。
沈氏问她中意什么样的,燕明玉竟说最好是死了夫人的鳏夫,说是、说是嫁过去之后不用生养孩子。
差点把沈氏气个半死。
这样的燕明玉让沈氏怎么放心放她参加宴会,于是就起了再养个女儿的念头。
几个庶出女儿和她并不亲近,三姑娘四姑娘课业马马虎虎,六姑娘是孟小娘的,沈氏嫌膈应,而燕明荞年岁小,又没生母看顾,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小年纪,说话不是装的,性子也算淳善,就先抱到正院,等过两年再单独住,请先生好好教导琴棋书画,万不能再像明玉一样。
虽然这样想,但对沈氏来说,女儿落水之后什么都不愿意学不愿意做,跟看破红尘一样,还是让她心里极其不好受的。
打骂舍不得,又不敢把人逼太紧,本来就小死过一次,沈氏不想把女儿给逼死。
她气得不知怎么才好,也只能由她去了。
这鬼门关走一趟,兴许对有些事看开了,沈氏只求燕明玉能好好活着。
而明荞不记得生母,当作嫡女来培养也未尝不可。
吃过饭,沈氏看燕明荞自己擦了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笑着问道:“天气渐冷,梧桐苑是破败了些,荞儿可愿搬来正院住?”
作者有话要说:燕明荞:有好吃的,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