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士的掌刀劈在魏琳头上。
“哎哟!”魏琳捂着脑袋蹲下,“博士,脑袋会越打越傻的!”
“是吗?”赵博士刚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但仍然是一副黑脸模样。
“我不看着你!净在外面惹事!”
他愤愤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范家势大,让你不要去招惹!你倒好,故意撞人家脸上!”
魏琳抱着脑袋不说话,赵博士还在喋喋不休:“以为自己考了几次旬考第一,便可以轻视他人了?!范休期期在光荣榜上,范家底蕴也是你这种学了两个月的毛头小子可比拟的吗?现在整个国子监都知道你们要论道了!你若答不上来,我看你该如何!”
魏琳眼冒金星:“博士别念了……”
“哼!”赵博士气得差点把胡子拽下来,又拎起地上的小人,拖着往学馆走去。
魏琳挣扎道:“博士!博士!”今天龙傲天要交稿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几天什么报纸通通不许搞!”赵博士把她往书桌前一扔,“范家子弟可不止只习九经,这几天你必须把这些看完!”
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书卷,一本一本叠起来,几乎把魏琳挡住。
“呃……”她挠挠头,赵博士竟然有这么多藏书。
“全部看完!论道输了以后就别来上我的课!我丢不起那个人!”
不给她反应时间,赵博士站在门口,啪地一声关上门。
……
东宫内,小太子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描着大字。
“坐如钟。”林少傅板着个脸提醒道。
太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支起身子,按着名家亲笔照虎画猫。
林少傅瞥了他一眼,又抖抖手里的报纸,凑得极尽,认真看了起来。
身为太子的老师,林少傅享有看到最新一期旬报的特权。
他看完后,又往前翻了两页,再翻来覆去地查看,瞅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太子殿下,还是没忍住,按下报纸道:“这一期没有《我在大夏当龙傲天》吗?”
他自从那天看了龙傲天第一章的手稿,就念念不忘,特别欣赏龙傲天历经磨难仍不放弃的品格,尤其是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颇有志气!
林少傅常常将坚韧不屈的龙傲天挂在嘴边,用这种精神激励自家子弟。
林家子弟们:“……”我们现在都要跟纸片人比了吗?!
忠实的追更读者林少傅发现龙傲天缺席了这一期报纸,向兼任主编的太子殿下发出疑问。
“你说魏郎啊,”小太子悄咪咪地把笔放下,“她最近在忙着准备论道,没时间更新,好像是和范家的那个谁……”
范家子弟啊……林少傅抚着胡须沉思。
“说起来,论道就是今天。”太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少傅不若和我去看看?”
林少傅轻轻点了点头:“可。”
他也想看看龙傲天的作者是何人。
太子立马挺直了身板,喜形于色,殷切地望着林少傅,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多久,林少傅就话锋一转道:“今天的课业明天补上。”
太子充耳不闻,依旧喜气洋洋,反正明天魏琳就回来了,又有作业可以抄咯。
林少傅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仆潼牵来马车,等到两人到了国子监,所有学生具是一副吃瓜的八卦模样,急急忙忙往国子学学馆赶去。
“快快快要开始了!”
“听说魏小郎君要为齐三郎报仇?怎么个报仇法?”
“不是论道吗?难道是论武道?”
“啊我怎么听说,魏小郎君要打死范休!”
学子们兴冲冲,嘴巴里的传言越来越离谱,林少傅皱了皱眉,太子却已经跟着冲了过去。
论道的场所被放在国子学学馆内,魏琳和范休跪坐在蒲团上,露天的小广场上摆着一座香炉,袅袅青烟升起。
国子监不允许私斗,但文人们解决事情的办法可不止用拳头。
范休抬起头,露出眼下的青黑,他坐直了身体,发出一声嗤笑:“你要论什么?”
“看来你没休息好啊。”魏琳精神饱满,笑眯眯地看着他。
范休捏紧了拳头,魏琳占着旬考第一的位置不放,在国子监内素有才名,他自觉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熬夜看书把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但听说她只学了四小经……范休又把胸膛挺了挺,庶人子就是庶人子,怎么能比得上他在范家十几年的积累呢?
魏琳看着他的模样,好笑道:“太原范氏之子,竟然和一个庶人子同台论道……”
“那我们不如就论一论,世家与庶人吧。”
全场哗然。
赵博士气得胡子一抖,他向其他博士借了那么多藏书,书中大道万千,结果魏琳就给他论这个?!
而且这种话题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有学生窃窃私语:“他怎么这么直接啊?”
“得太子看重呗,以前蔡祭酒也喜欢他,恃宠而骄,倒看轻我们这些世家子弟。”
国子监多大族子弟,此时看向魏琳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林少傅和太子隐没在人群中,林少傅眯起眼睛,望向那个白白净净的半大少年。
范休同样觑着眼睛,笑了一声:“不自量力。”
“庶人蠢笨,天生愚钝,甚至要依附大族才能生存,这有什么好论的?”他摊摊手,神情轻蔑。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想法,甚至就连庶人自己,也自觉低人一等。
魏琳还不习惯跪坐,垫脚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摇摇头,细数道:“太原范氏传家五百余年,先祖起任于太仆。”
众人好奇地看着魏琳,不明白这是在唱哪出。
“朝廷风雨飘摇,幼主难保,被寄托于青州都督,奔命途中被歹人所害,”她抬起手向天作揖,“所幸遇范家先祖,以草石充作假人,再领幼主奔马离去,救大厦于危难。后幼主归位,擢升太仆一职。”
“史书载,范家先祖为人强力,宽大信人,忠肝义胆,是当世难得之英豪。”
范休警惕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魏琳突然开始吹赞自家老祖宗。
范家确实是因此发家的。
魏琳扫了一眼范休,道:“史书亦载,范家先祖起于微末,原是庶人子出身。”
范家先祖原来和她大舅一样,都是养马的,自己偷了匹马带着幼主离开,后来担任的太仆一职,也是负责管理车马。
“你无凭……”范休发觉不对劲,下意识反驳,刚一出声就被打断。
“正史有所记载,成高祖纪第三卷第十七页第三行。”魏琳说完,垂下眼皮,拢着手端坐在蒲团上。
有学生急忙跑出去,很快又揣着一卷书回来。
“是真的!真的在十七页上记着!”
小太子也想挤进去看看书,被身边的林少傅按住。林少傅饱读诗书数十载,他自然知道魏琳所说是真的。
明明是暖秋,范休却出了一身冷汗。
太原范氏以先祖入史册为荣,却被捧得太高,忘掉了祖宗之训。范休从小被教导,自然知道先祖事迹,但他并不知道先祖也是庶人出身。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范家对自家子弟掩盖了此事。
魏琳的神色被青烟掩盖,她高声问道:“范休!我问你,你身为范家儿郎,却为何口称此事无凭无据?”
范休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魏琳斥道:“这是数典忘祖之为!”
“太原范氏,先祖出身马户;襄阳吴氏,先祖出身于田野;庐州李氏,先祖起于游侠;登莱程氏,先祖出身贩货郎……”
魏琳每说一个,学生们就急急忙忙翻书,每当有人翻到了,他们就聚拢在那人身边,伸脖子看书验证。
当他们翻不到的时候,魏琳还会提醒是哪本书哪一页。
“真的……全是真的……”
魏琳扫了一眼场中的所有人,厉声质问:“五望七姓往前溯源,哪一个不是庶人出身!”
不仅是质问范休,也在质问学生们,更再质问五望七姓子弟。
往前数几百年上千年,谁没有一个出身庶人的老祖宗?
难道你们生下来便高人一等吗?不过是仗着祖宗功绩,想要与你们眼中低贱的庶人划开界限!
犹如平地起惊雷,学生们惊讶不已,纷纷思考自家出身,是否如魏琳说的一般。
王二郎搭着姚成宣的肩膀,悄悄说道:“我曾祖是打铁的。”
姚成宣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场中的二人。
“所谓世家与庶人,本是同根生,何谓高人一等?不过是扯着虎皮,好为你们谋利吧?”魏琳连声追问。
范休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地面上,他喃喃道:“阿耶,阿耶……”阿耶不是这样说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十几年来所坚持的已见,都算什么呢?
林少傅皱眉,凝重地看着他们。
有学生看不下去,出列反驳:“照你所说,我们都是谋利之辈?这是诡辩!”
魏琳仍然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石板地面,扯了扯嘴角道:“你所食粟米,是庶人所种;你所穿华服,是庶人所织;你所用器具,是庶人所造。”
她转头看着众人,脸色冷漠:“生为贵胄,享尽荣华,非谋利者,而享利也。”
非谋利者,而享利也!
围观的学生们炸开了锅,一个个都想自证清白,魏琳不急不忙,一一驳斥回去。
有人骂她,她就依言骂回去,有人和她讲道理,她寻找漏洞反驳,有人诡辩,她也利用逻辑链诡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秋风四起,她从蒲团上站起,衣袍被吹得冽冽作响。
魏琳面对着所有人,告诉他们:“你们所享用的一切,皆是站在了万千庶人的尸骨上。”
“你们看不见田间倒下的佝偻老农,看不见痛失双亲的迷蒙小儿,看不见讨要狗食的沿街乞丐。”
魏琳叹了口气:“我看得见。”
“无人思救民,但我想救。”
“这才是我想论的道。”
作者有话要说:被cue到的五望七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