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岁考还有半年,魏琳有充足的时间好好准备。
她除了专心准备考试之外,也在为实践报告所苦恼。
这群人从来没写过什么报告,她口中说着让姚成宣帮她写,最后还是亲自上手,顺便再指导了一群连现代大学生都比不过的学生。
学生们不服气:我们可是会作诗啊!
会作诗却连实践报告都写不出来,显得更没用了。
学生们抱团痛哭。
当她拿着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实践报告,敲响了蔡祭酒的房门,却无人应答。
魏琳抬头看看门匾。
真奇怪,以往这个时间,蔡祭酒都一定会在啊?
蔡祭酒此时正在宫城门前。
他为太子讲完今天的经之后,正巧碰到了来寻圣上的门下侍郎,于是问了问之前上奏的活字印刷术一事。
门下侍郎捻着花白的长须,手中拿着一本奏折,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门下省拥有审议和封驳的权力,已经过去了几日,门下省收到了蔡祭酒的章奏,按照正常流程,圣上应该拿到了关于活字印刷术一事的奏折。
但蔡祭酒一直没有收到谕令。
“蔡祭酒如此年轻,就担任了国子监祭酒一职,真是后生可畏啊。”门下侍郎的小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
蔡祭酒是新朝建立才出仕的世家公子,只是凭着蔡家的名声担任了国子监祭酒,为了不让人看轻自己,常常将自己包装得过于老成。
比不上门下侍郎浸淫官场多年,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更靠谱,也抚着自己的长须,笑道:“李侍郎何出此言?”
门下侍郎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奏折,道:“蔡祭酒的章奏写得不错,只可惜,圣上不一定能看见呐。”
蔡祭酒的笑容淡了下来。
以他的了解,当今圣上并非昏庸之辈,活字印刷术是利国利民之事,他在奏折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但他不清楚的事还有很多。
门下侍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听闻凤州蔡氏,家中藏书万卷,颇有才名,圣上钦点蔡家儿郎入朝为官。”
“可若是这印刷术一出,可就不止蔡家,有这万卷藏书了啊。”
他拍拍蔡祭酒的肩膀,笑着说道:“蔡祭酒好好想想吧。”
门下侍郎说完,便转身离去。
蔡祭酒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
魏琳没能等到蔡祭酒本人,只等到了蔡祭酒告假回乡的消息。
她看着桌面上的一摊实践报告,摸摸鼻子,又拿起一旁的《仪礼》看了起来,时不时还在一旁的宣纸上记下注释。
作为一个接受过应试教育的合格的现代人,做笔记是基本功。
“魏郎!魏郎!”有人大力敲她的房门。
魏琳打开门,发现是之前一起出去算命的学生,问道:“怎么了?”
来人气喘吁吁:“齐三郎他闯祸了!要被司业勒令退学!”
魏琳猛地抬头。
当她跟着报信的学生冲到现场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魏琳挤进人群,正看见姚成宣黑着个脸,拎着齐沐的后衣领。
她摸到两人身边,看见对面惨兮兮的少年。
那少年浑身挂彩,衣袍都被撕烂了,正捂着右眼,用充满血色的左眼瞪着齐沐。
她又转头去看齐沐,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问道:“发生了什么?”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齐沐沉着脸不说话,反而是姚成宣开口回答她:“私下斗殴。”
国子监对学生的管理很严格,私下斗殴,□□斗打,皆勒令退学。
一旁的国子监司业已经做好了决定,派人去联系齐沐的父亲,要将他遣送回家。
在她来之前,事情就已经变成了死局。
魏琳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出手伤人,但齐沐偏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肯说。姚成宣对她摇了摇头,魏琳便不再追问。
齐沐的父亲北亭侯并没有来,而是齐二郎来接走了自己的弟弟。
不少人还在门口围观,齐沐在马车前显得颇为萧瑟。
“喂!”魏琳上前拍拍他,“这旬旬假我们来找你。”
齐沐这才有点反应,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齐二郎忧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坐上马车远去。
“那是户部尚书之子。”等到彻底看不见马车,站在一旁的姚成宣突然开口说道。
“太原范氏,范休。”
户部尚书,官至三品,其子可入国子学。
魏琳不解:“他怎么会和国子学的人起冲突?”
姚成宣以前天天嘲讽他破落户,也没见齐沐上头打架。
“大概是因为……”姚成宣顿了顿,“代州之战。”
天下未平前,到处都在打仗,代州之战,是其中尤为惨烈的一役。
姚成宣难得羞愧道:“我今天才知道,北亭侯在其中战死了。”
他以前嘲讽齐沐,确实是因为齐家落败,但他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齐沐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此事。
“范休和他吵了几句嘴,齐沐就动手打人了。”
姚成宣顿了顿:“吵了些关于北亭侯的事情……不堪入耳。”
魏琳看着被搀扶着走远的范休,又问道:“那他也会退学吗?”
姚成宣一愣,摇了摇头:“不知道。”
国子监司业动作很快,但只将齐沐赶了回去,范休如何处置,他们并没有说。
“那总要去知道啊。”魏琳抬起眼皮,凝望着屋檐上方的紫霞。
……
魏琳抱着书卷,夜访赵博士。
不同于其他博士,赵博士在长安多年,始终没有买上房子,现在每日仍住在国子监。
“博士,”魏琳将书卷摊在桌案上,开门见山道,“范休会被退学吗?”
赵博士的老脸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时严肃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被摊开的书卷,骂她道:“你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了?!”
好歹也先装模作样问几个问题再说吧!
“君子坦荡荡。”魏琳诡辩道。
赵博士看着她稚嫩的脸庞,盯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你还这么年轻……罢了。”
“不会,范休不会被退学。”
“为什么?是因为齐三郎先动手的吗?”
赵博士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太原范氏。”
五望七姓之一,太原范氏。
“范家啊,范家啊……范休的祖父是前朝太傅,他的父亲是户部尚书,他的大哥尚公主。”
以这些人的能量,想要保下一个范休,太简单不过了。
更别说范家盘踞在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了。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赵博士近乎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齐沐太冲动,你和他更不一样,只能忍。”
魏琳沉默。
赵博士又笑了起来,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惊悚:“你是庶人子啊……魏郎,你只能忍。”
就算有了科举,普通人也得不到接受教育的机会,很少有人能熬出头,科举科举,不过是世家子弟的游戏罢了。
而世家就像扒在朝廷身上吸血的庞然大物,一个庶人子,又怎么能抗衡呢?
赵博士想到了以前,他也曾是风光无两的前朝进士,但他是庶人子出身,没有根基,没有背景,辗转多年,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博士。
他也曾有过满腔热血,到头来,也只是个臭教书的。
“不对,这不对。”魏琳抬起头,拿开头顶上苍老的手,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赵博士长叹一声。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代州之战,离太原极近,太原范氏从中作梗,致使粮草被断,军心涣散,伤亡惨重!”
“即使是这样!圣上登基,也没有追究范家,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坐在家里!呼奴唤婢,风光得很!”
“你还年轻,你才十四岁……”不要愚蠢地去对抗范家。
落败的齐家无法撼动范家,身为庶人子的魏琳更是。
赵博士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怒吼,他垂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更像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者。
魏琳太过聪慧,他时常要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才记得起来她不过是个尚未成丁的小童。
“我知博士苦心。”魏琳上前,郑重地拜向面前的老人,“但我在国子监修习经书,翻阅百卷,亦有自己的道,我的道告诉我,本不应该这样。”
不论是二十一世纪的魏琳,还是现在这个魏琳,都是这样想的。
“不论是北亭侯,还是那些惨死的军士,本不应该这样。”
教出一个心怀大道的学生,赵博士应该感到高兴。
但他只是苦笑着,好像看到了她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随便你!”他深呼一口气,平复好心情,踹了她一脚。
“大晚上扰人清梦,快滚!”
魏琳捂着屁股,一蹦一跳地往校舍走去。
嘶……赵博士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下脚忒狠了。
月明星稀,她抬起头看着那一弯明月。
那里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玉兔,真实的月亮上满是沟壑,丑得要死。
不知道月球上的土到底能不能种东西……
魏琳走进自己的房间,木头结构的房屋隔音不好,她敲了敲墙壁。
隔壁没有回音。
她又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才抱着手稿倒在床上。
……
几日后,太子东宫。
少年被淹没在书卷中,咬着笔杆昏昏欲睡。
“殿下。”有内侍小步上前,凑近了少年人的耳旁,“有人自称蔡祭酒的门生,说要见您。”
少年人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头上还顶着一卷翻开的书,好奇问道:“谁啊?”
内侍恭敬答道:“他自称魏琅,确实是国子监学生,手上也的确有蔡祭酒的亲笔。”
“魏琅……”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太子摸了摸下巴,用毛笔戳着案几,“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对了!”太子的双眼亮了起来,“那不是蔡祭酒说过的那个!那个!”
“那个旬考第一吗!”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小屁孩儿开始共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