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借势

每次刘彻到访天宫,都是住在金光亭客房区三楼西北角的最后一个套间里。

久而久之,套间的书房便被各种各样的简牍和帛书给塞满了,其中有不少还是他亲自动笔抄写的誊本。

“陛下,尊神是答应了吗?”

正站在桌案旁为刘彻研墨的公孙贺见他心情不错,便好奇地问。

“答应什么?”刘彻全神贯注地默写着《君主论》中的内容,不曾分给他半点余光。

“就是……支持陛下在朝中的动作啊。”

“有这回事吗?”

“……难道没有这回事吗?”公孙贺忍不住想挠后脑勺,“莫非陛下尚未与尊神谈及?”

“等回到未央宫就知道了,对了……”刘彻搁下笔,捻起天宫特制的白纸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子叔,你跟了朕这么多年,秩禄不过二百,心中是否有怨?”

于是,公孙贺心下陡然一惊,“陛下怎地突然这么问?”

“你大可直言,朕过耳即忘。”

就算刘彻事先摆出了一副宽仁的态度,公孙贺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最后期期艾艾地憋出一句,“从未,臣不慕钱财,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的开支……”

“你的位置也是该动一动了。”

“……啊?”

“还记得吗,去岁我们第一次去图书馆之时,你发现了一本舆图集。”刘彻侧头望向他,眼底似有暗流汹涌。

听到他提起此时,公孙贺微微一怔,没能立刻悟出他话中的真意,只好顺势而言,“自然记得。”

“那时你哭了。”

“……臣努力了,没憋住。”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公孙贺的父亲因参与平定七国之乱而封侯,他自己也是行伍出身,自幼受到教育就是不能惺惺作妇人态,所以白净的面皮上立马就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抹羞赧的红晕。

“第一次见你时,朕才七岁,你那会儿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却已在军营里晒得黢黑,掌心里全是老茧,现在再看看你自己。”刘彻笑着摇头,“成日被宽袍大袖束着,脚都迈不开,脸比女童还要白皙。”

“臣惭愧……”公孙贺被这番话说得无地自容,脸色青红交加,深作一揖,“日后臣自当勤练不辍,为国效力。”

“不,这不是你的错。”他伸出手去亲自将他扶起,“国朝常年避战,你纵有项羽之勇,又要到哪里去发挥呢?”

“朕见子叔落泪,便知北望匈奴,也是你之所愿。”

五年前公孙贺之父坐法获罪,以爵相赎,被免为庶人,此事也难免带累了他的仕途,一身武艺逐渐荒废,始终没有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

“陛、陛下的意思是……”

“朕说,你的位置该动一动了。”

“可是先帝一再嘱咐,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公孙贺惊喜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臣真的可以吗?”

“唉……”刘彻长叹一口气,“国朝与匈奴终有一战,但正如先帝所说,还不是时候。”

“臣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所以须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才能毫无顾忌地放开手脚,做咱们想做的事,你明白吗?”

“尊神已经承认陛下为新的人皇,想来东宫那位……”说着,公孙贺突然顿了顿,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太皇太后不会与陛下为难的。”

“不,没有人会主动从权位上下来,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例外。”刘彻失神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明年,最迟明年,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太皇太后在朝中经营多年,窦氏一族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陛下切不可操之过急。”

闻言,刘彻笑而不语,只是重新提笔,行云流水地在白纸上写下了一个颇具浑厚宏伟之气的篆体字——

“势。”

***

正值春雷乍动,蛰虫始振的时节。

庙堂上的波谲云诡,从来与庶民无关,春耕才是他们开年最要紧的头等大事。

靠着狐形机器人发放的救济粮,仇景捱过了这个格外难熬的冬日,天气一转暖,便得跟着父亲下地。

听闻有人特意将土豆留了种,要往地里栽,于是父亲也临时起意,让他腾出了两亩田,满是期盼地笑道:“这是女娲娘娘送来的神种,一定能丰收的。”

然而没等种薯入土,之前在月下为他们向神明乞食的红狐狸便出面劝退了市阳里打算更换作物的乡民。

不过也就是象征性地劝一下,因此许多人不以为意,私底下悄悄地种。

仇景的父亲也不信邪,不顾红狐狸的警告和儿子的劝阻,一意孤行地种了土豆。

“您这是在投毒!”陆吾急匆匆地推开世界树中控室的大门,劈头盖脸地说:“原始的农业生产资料根本无法提供新型土豆所需要的肥力,这就是在投毒啊!”

“……啧。”元英漫不经心地乜了它一眼,转过头不说话装深沉。

陆吾绕到她面前,不依不饶地问:“教授,您到底想要干什么呀?为什么不煮熟了再拿去赈灾?”

“冷静。”

“我是AI,我没有不冷静。”

“那是他们本地的土豆。”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陆吾头顶上冒出一个问号。

“唔……说是本地的好像也不太准确,就是这个时期由南美洲安第斯土著驯化的土豆,原装进口,童叟无欺。”

“您是什么时候搞来的……”

“采集了一下样本信息,用分子重组工作台搓出来的啊。”

“我还以为您拿出来的是共和国培育的新型土豆呢。”陆吾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您没有昏头。”

“中庭的大门一直都是敞开的,土豆早晚要流入民间,查得再严也不管用,堵不如疏。”元英耸了耸肩,“虽然本土的土豆容易染上晚疫病导致绝收,但是不怎么挑环境,对水肥要求低,种植周期短,产量高……”

“堪称六边形战士。”她竖起了大拇指。

历史上,土豆等原产南美洲的高产作物经过地理大发现流向全球,于明朝末年传入中华,致使人口剧增,在清时甚至一度膨胀到了四亿。

虽然难以避免晚疫病导致的绝收,但就此放弃土豆种植,无异于因噎废食。

“不对啊,您不是想趁着闹饥荒接收新的移民吗?”陆吾发现了盲点,“您现在把土豆一发,他们肯定就不愿意挪窝了,怎么还会想来翼望城呢?”

“拜托,接收移民和接收难民是两个概念好吧?”

“……也对。”陆吾不住地点头,“只要您的名声散播得够广,以后向往翼望城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而有了土豆,人们能吃上饭了,才有余裕积累资本,进行长途跋涉,如此一来,交通问题也解决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元英丢给它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哪有神域送上门去倒贴的道理?当然是等朝圣者自己跋山涉水来皈依才有格调呀,入籍后妥妥的都是顺民。”

“真有你的,教授。”

“那可不。”

“汉廷派来的新太常,柏至侯许昌已经到了。”陆吾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在催刘彻回朝。”

“在天宫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元英对此表示兴致缺缺,“无所谓,他们最好识相点,别来打翼望城的主意。”

“其实窦太皇太后私底下与人商议过关于翼望城的行政问题,正在考虑是否要撤掉郑拓,换成自己人。”

“她凭什么?”

“郑拓毕竟是汉廷的人……”

“翼望城的框架才刚搭出来,在规则运行畅通前,还轮不到他们插手。”

“我明白了。”陆吾颔首,“如果他们真要这么做,就由我出面拒绝。”

“不,你可以给刘彻一个暗示。”

“什么暗示?”

“把事情透露给刘彻就是了,既然他想借女娲的势,扯天宫的大旗来加重自己夺权的筹码,肯定不希望太皇太后手底下也有人能在神前说得上话。”元英意味深长地一笑,“他一定会竭力去阻止的,用不着我们来表态。”

实际上,无论神明是否表态,刘彻都有点坐不住了,因为许昌本人和任命太常的懿旨是一起到的天宫,而他事先对此却并不知情。

“一个窦婴还不够讨得她的好吗?!”他掷出了手边的墨块,将其砸得粉碎,语气惊怒交加,“竟然连知会一声也不肯,当朕这个皇帝是摆设吗?”

“请陛下息怒。”公孙贺忙劝,“许是陛下久不回朝,太皇太后心里有意见。”

“这是在敲打朕哪。”刘彻冷笑。

涉及天家之事,公孙贺也不敢妄加议论,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勿与太皇太后伤了和气啊,陛下。”

“传朕令。”他闭了闭眼,最终呼出一口浊气,“即刻回朝。”

“唯。”

“对了,那翼望城的主官……是叫郑拓吧?”

“是的,陛下。”

“现在就遣人去信,召来见朕。”刘彻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