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开幕

“仙神不佑啊……”

在偶然清醒的间隙,刘启得知了天宫的答复,只能苦笑着摇头,心中尽是无奈,“岂知祂初次相邀,竟是此意。”

“罢了。”

于是,刘启强撑病体,开始着手为太子操持诸项加冠事宜。

庚子年正月甲寅,太子行冠礼,初加缁布进贤,次冠武、爵弁,遂通天,乃告高祖。

以表示刘彻已经可以参与议政,在社会上是一个完全行为能力人了。

彼时他站在破晓的天光下,俯首睥睨的姿态凛然不可犯,煌煌烨烨,宛如一轮初升的太阳。

而他的君父却转身没入阴影,不着痕迹地咽下了涌上喉咙的鲜血,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十二章帝王冕服包裹着他不复伟岸的身躯,那袖间的日月星辰,山河社稷,也几乎要将他压垮了去。

量子成像仪如实地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迟暮的雄狮奉上权柄,平静地注视着新王的诞生。

“还有九天。”

屏幕后,陆吾倒数着老狮王所剩无几的时间,“九天后,景帝就将迎来生理性死亡。”

“才四十八岁啊……”元英难免有些唏嘘。

目前共和国已经通过将意识数据化,实现了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从事实上消灭了疾病与死亡。

而且社会上还存在大量的自然人群体,元英就是其中之一,当他们作为胚胎刚开始发育时,医生就会利用基因编辑技术人为地延缓端粒缩短的速度,从而极大地提高细胞分裂的上限,以达到增寿的效果。

因此,自然人的平均寿命也已经突破了五百岁。

“您应该早就知道。”

“只是感叹一下罢了。”元英随即反问:“试想,如果你是皇帝,享受着这个时代最好的资源,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无法规避死亡,你甘心吗?”

时人短寿,往往欲求长生而不得,事死遂兴厚葬之风,王公贵族尤甚,有一个算一个,都妄想到阴间去接着享福,更何况是习惯了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天子。

“……当然不甘心。”陆吾疑惑,“可是景帝也并未因您的袖手旁观而怨恨。”

“毕竟他没有理由怨恨。”

“为什么?”

“因为供求关系的不对等啊。”元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他看来,汉廷或许出不起能与神交易的价格。”

“况且,别忘了世间原本就没有神,人们创造历史,从不寄托于上天的恩赐。”

***

临终前,已然病入膏肓的刘启将刚成人的儿子召来,握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嘱咐道:“今后你不仅要知人知己,更要知机知止,切勿好大喜功,操之过急。”

卧病不过月余,刘启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了许多。

精神气散去了,人也就显露出了死相,他的印堂上蒙着一层颓败的灰青色,鬓边华发丛生,已失却了原有的光泽。

当生命进入倒计时,牵引亡魂的钩锁缠住了他的命脉,这位富有四海的帝王却并不关注自己的身后事,他不问名利,也不话哀荣,而是与年轻的太子说着他已无法到达的未来。

“金玉饥不能食,寒不可衣,是以工商始为末业,民生才是国之根本,不得轻重倒置,舍本逐末。”刘启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吐字都很艰难,几乎无法接续,但他的话语却依然重逾千斤。

“天行有常,人世无常,若尊天事鬼便可万事大吉,世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切记神鬼莫测,敬而远之。”

见君父病容惨淡,眉宇间暮气沉沉,却还如此殚精竭虑地为自己着想,刘彻心中酸苦,五味陈杂,实在不是个滋味,自然无有不应:

“……儿悉知。”

正月甲子,帝崩于未央宫,太子即位。

甫一登基,新君便在长安南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敬告天神。

其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搞迷信向来目的性都很强,农事祭社稷,意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战事祭蚩尤,意在克敌制胜,凯旋而归;逢年过节再拜一拜皇天后土,总归是能图个好彩头。

原本东皇太一才是时下主流的大宗信仰,但自从建木现世之后,汉廷转而带头祭起了女娲。

上行下效,使得民间也流行起了女娲崇拜,连带着通常只是陪祀的陆吾都在郊祠中拥有了一席之地。

毕竟大家也不傻,比起虚无缥缈的东皇太一,肯定是要紧着唯一显圣的真神来拜。

时至二月癸酉,先帝丧仪礼成,新君尊奉祖母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尊奉生母王氏为皇太后。

仰赖于先帝的未雨绸缪,政权接替的过程还算顺利,丞相卫绾和御史大夫直不疑都是好拿捏的平庸之辈,太常利彭祖也没那个心气和胆量去争,是以他便先罢免了一批本就不太看得顺眼的大臣,其中不乏食禄两千石的高官。

不过卫绾毕竟与他有着师生之谊,所以刘彻心中虽然早就在酝酿换相,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颜面,并未急于动他的位置。

放眼整个朝堂,在明面上有资本和刘彻叫板的,就只剩下一个魏其侯窦婴,而真正的压力,实则来自于未央宫,他的祖母,窦太皇太后,以及紧密虬结在她周围的外戚集团。

先帝还在时,太皇太后就曾多次举荐窦婴,属意让他当丞相,先帝遂答:“魏其侯恃才傲物,容易自我欣赏,行事轻率,不够老成持重,不足以为相。”

多年前,先帝曾经任用周亚夫为丞相,他和窦婴都在七国之乱中立下了不世之功,因此而煊赫一时,风光无限。

于是,位极人臣的周亚夫开始恃宠而骄,数次失礼于御前,先帝叹曰:“此泱泱者非少主臣也。”

这样不服管教,又心怀怨愤的臣子,不适合辅佐年少的储君。

后来周亚夫之子为父置办殉葬品,私藏甲盾五百副,由于价格没谈拢被庸工告发,周亚夫因而受审,彼时廷尉问道:“君侯何故谋反?”

周亚夫答:“买的都是陪葬品,怎么能说是谋反呢?”

闻言,廷尉便讥讽他说:“你就是不在地上谋反,恐怕也要到地下谋反吧!”

原本差官前来传他入朝问询时,性情刚烈的周亚夫就已经闹着要自杀了,他自诩出身显贵,不仅是开国元勋之后,还为先帝立下过汗马功劳,何曾受过这般羞辱,随即愤而绝食自尽。

有了周亚夫的前车之鉴,先帝断不可能任用同样骄傲自满的窦婴来担任百官之长。

然而初登大宝的刘彻却不在乎这些,准备重用窦婴。

尽管他也考虑过选任王太后的娘家兄弟,也就是他的舅父田蚡为相,但王太后却表示他资历尚浅,而魏其侯素有威望,或能为他提供更多的帮助。

是以窦婴就被刘彻预先拟订为丞相,而田蚡则提前锁定了太尉之位。

此举也讨好了太皇太后,窦婴是她同宗的侄子,天然便归属于一个政治阵营,刘彻拜他为相,基本就是在向太皇太后表态,自己和她是一条心的。

而刘彻自己也很满意这个安排,窦婴虽为外戚,但他喜好儒术,锐意进取,又只忠于君王,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能完全驱使他与皇权对抗。

是日,刘彻召见窦婴和田蚡问策求贤,二者遂荐儒生王臧、赵绾。

“此二人以文学见长,曾经都辅佐过陛下,想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田蚡作为刘彻的舅父,对他原来当太子时的班底自然非常了解。

窦婴虽然显贵已久,门客众多,在有才之士中很有名望,但他曾经是废太子刘荣的太傅,与刘彻的关系远不如田蚡亲近,所以难得没有争先。

“王臧赵绾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刘彻点了点头,“卿等以为,应该将他们放在怎样的位置上呢?”

“臣以为,当得起九卿之位。”田蚡答道。

“陛下,臣有一言。”窦婴也站了出来,“若陛下广开言路,下令招徕贤良,迄时可用之才绝不止王、赵二人。”

“是极!”刘彻抚掌大赞。

正如刚长出飞羽的雏鹰渴望能够无拘无束地翱翔于天际,刘彻接过了权位,自然也想施展抱负,大展鸿图,像历史上所有英明神武的贤王一样言出法随。

黄老无为,他却想有为,且是有大作为。

可惜幼主难以自专,朝中诸事必须奏报东宫,政令也需经太皇太后批准才出得了宣室殿。

刘彻不由得想起了郅都。

汉廷不缺当官的,但像郅都这样有能的纯臣却很少见。

彼时地方豪强崛起,行事猖獗,目无法纪,吏治在权贵的腐蚀下也已经糜烂,害得百姓怨声载道,各种耸人听闻的传言甚至都飘进未央宫,落到了先帝耳中。

于是先帝将郅都派到了情况最严重的济南郡去抓典型,是以他一到任就快刀斩乱麻,将首恶全族诛灭,杀得人头滚滚,用以暴制暴的血腥手腕肃清了乌烟瘴气的济南郡,直至当地路不拾遗。

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后,郅都便成了先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执法从不畏避权贵,即便面对是皇亲国戚也不会退缩。

王公无不为之侧目,称其为苍鹰。

后来他镇守雁门,既能动员百姓御敌,又整肃风气严以治军,很快就在边郡杀出了赫赫凶名,令匈奴闻风丧胆,不敢与之争锋。

郅都为官公正清廉,无懈可击,只是在废太子刘荣自杀一案中因为坚持法不容情,不肯通融,而被太皇太后所记恨,最终死于欲加之罪,就连先帝亲自去求情都无济于事。

那时候,刘彻看着因郅都之死而痛心疾首的君父,也不禁想:“凭什么?”

所以他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从太皇太后手中抢夺权柄,才能真正地成为天下共主。

本应西沉的夕阳,不应再不合时宜地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过段时间补,手机打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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