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年景不好,田里收成大减,乡间一片惨淡。
如仇景家这样的贫下中农,连吃饭都成问题,根本交不起口赋,否则他父亲也不至于跟着人家去抗税。
在官兵将父亲抓走后,家里便彻底没了进项,眼见着存粮越来越少,生活难以为继,他也试着去给别人做庸工卖力气,但主家看他年纪小,身板也不够结实,都不肯收。
是以仇景很快就断了粮,开始去扒树皮、挖草根,研磨成粉和水吞,有时候饿极了,便顶着寒风沿路乞讨。
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养活自己,渐渐在饥饿中被消磨尽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气力。
意识昏沉之际,他看见了光——
一张似笑非笑的毛脸自阴影深处浮现,它的双目仿佛燃起了冥火,宛如两簇沉静的冷焰正幽幽地散发着荧光,就像出没于黄泉的魑魅魍魉爬上了人间。
紧接着,一股热源挨到了他嘴边,闻起来香甜可口,竟是食物的气味。
体内剩余的热量已经无法支撑仇景进行任何思考,生存的本能让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将其吞吃入腹。
虽然仇景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个水煮土豆,却依旧没有饱腹感,但好歹还算是恢复了一点精神,模糊的双眼重新聚焦,就见自己身边蹲坐着一只大红狐狸,足有半人高,正好以整暇地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
狐狸的眼睛底部分布着许多特殊的晶点,在黑暗的环境中能够聚集微弱的光线集合反射,乍一看确实很像是鬼火。
一人一狐沉默着对视良久,最终它用前爪刨了刨地面,划出了七道杠,随即转头便走。
仇景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敢阻拦,只是目送它远去。
翌日傍晚,那红狐狸又来了,嘴里还叼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叶包。
见状,仇景就知道它这是又给自己送吃的来了。
“……多谢。”
说着,他伸手想摸一摸红狐狸的脑袋,却被它灵巧地躲开,还略显恼怒地嗔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下次不会了。”他也不管红狐狸是否能听懂,而是老老实实地向它道歉。
红狐狸骄矜地微昂着头,用爪尖把荷叶包撕开,将里面的土豆扒统统拉到他面前,不轻不重地嘤了一声,仿佛在说:“吃吧。”
待他吃完,红狐狸便像之前一样在地上划杠,不过今日少留了一道,变成了六。
此后一连数日,它都如期而至,仇景亦对红狐狸的到来翘首以盼。
第八日,他未能等到送吃食的红狐狸,却等到了受完刑被放归乡里的父亲,他就是个很边缘的从犯,甚至不认识主谋,因此只被判了笞一百,屁股虽然开了花,但没有性命之忧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父子二人顿时抱头痛哭,仇景也抽噎着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吐露了出来,仿佛有数不尽的委屈要说。
“你也遇到了?”父亲惊奇道。
“遇到什么?”
“大红狐狸啊,村里人都在说,专给吃不起饭的人送粮食,俺回来时便听了几耳朵,稀奇得很哩,你不知道吗?”
“我怕别人知道我有东西吃,会来抢,就没敢出门,也不敢声张。”仇景讷讷地答。
“也是。”父亲叹了口气,“你做得对。”
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点,甚至更差,田地的产出已然不足,赋税却依旧得交,实际情况并未因他们的抗争而有所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于是村里有人开始拜起了狐仙,希望祂赐下粮食,好让他们得以度过这个饥寒交迫的冬日。
或许他们的愿望成功引来了神明的注视,当天夜里突然刮起一阵凛冽的大风,敲响了每一户人家的门。
近百只红狐狸成群结队地涌入了市阳里,姿态优雅得就像是国宴上盛装出席的君子和仕女,在天边那一轮孤月的映照之下,在乡人们惊异而恐惧的眼神中,跳起了祈神之舞。
直立行走的人类很难理解四足动物通过肢体语言传达出来的信息,只觉得它们朝拜的姿态诡异到了极点,却又无端端地流露出一种源自于蛮荒的神圣。
“天哪……”
风声呼啸,震耳欲聋,仇景却听见自己的嗓音在颤抖。
数不清的土豆从红狐狸轻快的舞步下前仆后继地滚出,如同被狂岚推往江岸的潮水,一直滚到了他的草鞋跟前来。
扑通。
不知是谁忽然五体投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跪倒,仇景也不例外,他匍匐在地,心如鼓擂,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冬夜苦寒,冰冷的静谧却被那一片燎原之火所点燃,红得炽烈,红得肃穆,红得摄人心魄。
风停,舞毕,神异的狐群相携而去,只在原地留下一幅笔触粗犷的彩色帛画:
画中,人首蛇身的始母神手捧五色石,肩披祥云,头顶圣光,百兽全都恭顺匍匐在祂身边,对祂致以最高的敬意。
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方才随风起舞的红狐狸,也在画中一角虔诚地瞻仰着神的光辉。
***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不是最近元宇宙人气最高的那个虚拟偶像团体新专辑的打歌舞台么?”陆吾不忍直视地关掉监控,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歌名还叫《唱出恋爱的苦恼》。”
“你眼力不错嘛。”元英骄傲点头,“我选的舞怎么样?”
“您不觉得不太适合这种场合吗?”
“唔……”她沉吟片刻,随即认真发问:“说不定涅欧老师的那首《我变成野兽的夜晚》会更应景一点?”
“站在自由世界的正中央,窥探你的幻想是否太浪荡,太难耐,分分秒秒太难耐~”
这人竟然还自顾自地唱上了。
连敬语都被她给气得忘记说了的陆吾:“十八禁全息游戏的主题曲更不行吧!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别太荒谬。”
“可是他们都快感动哭了耶。”元英不服气,“换成《我变成野兽的夜晚》,效果也绝对不差好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是看到有土豆可以吃才感动到哭的?”
“放屁!明明就是被我选的舞震撼到了!”
“有一说一,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么多狐狸一起整齐划一地跳刀舞,就算是AI也会震惊的好吗?”陆吾一脸沉重。
“……有道理。”
“不要嘴硬了……啊?您刚才说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啊。”元英予以赞同,“所以我编进智能机器人的程序的舞是《感恩颂》来着,可能动作本来就比较像?”
逻辑已经在不觉中被元英完全带偏的陆吾突然反应了过来,一边重新解析舞蹈动作,一边恼羞成怒地瞪她,“《感恩颂》有这么动感?”
“废话,狐形机器人不得跳动感一点?人家四条腿呢,而且直着跳也太渗人了吧,我还担心他们产生恐怖谷效应,吓出什么毛病来呢。”
看着经过系统解析的结果,陆吾沉默了几秒,于是直接滑跪,“是我断章取义,错怪教授您了。”
元英作圣母大爱无疆状,“噢,我原谅你,我的小智障,谁让我是你的造主呢?”
“说到底明明是您往我的数据库里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信息。”
“还敢顶嘴?”
“我错了,教授。”陆吾赶紧转移话题,“这会儿刘彻还守在外面呢,您打算怎么处理?”
“是么?”元英依言将监控画面切换到了娲皇宫门口,果然瞧见了因为站立太久,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刘彻,他紧抿着唇,面沉似水,脸色泛白发青,看上去可怜极了。
与平常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相比,现在刘彻几乎称得上是形容狼狈,然而元英知道,他此时示人以弱,并不完全是给她看的。
“随他去吧。”她淡淡地笑。
大汉以孝治国,他的观众,还有很多没到。
***
还未及正月,刘启就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初时他尚且还能例行劝课农桑,至多不过三日,便已到了卧床不起,人事不省的地步。
眼见刘启病情凶猛,窦太后站出来拿了主意,派人备上厚礼,即刻赶往天宫求救。
虽然顺利地见到了陆吾,但祂给予的答复却是:“人皇曾拒吾主之所请,仙缘已绝,命数如此。”
得知君父病重的刘彻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一听尊神不肯出手相救,他便亲自冲到娲皇宫去,毫不犹豫地跪倒在玉阶下,紧接着就是三叩首。
额头触及地面,是为顶礼膜拜。
“汉室皇太子彻,求见尊神、汉室皇太子彻,求见尊神!”
然而回应他的惟有静默。
刘彻不甘心地站了起来,往前疾走几步,竟像是要去推开神殿的大门。
闯宫乃大不敬,在人间可是一等一重罪。
随后赶来的太常见状,心下为之大骇,肝胆俱裂地拦住了他,“太子止步!不可失礼于神。”
闻言,刘彻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犹如止水一般,平静到了极点,他实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储君,即便心中暗流涌动,正疯狂地喷溅着毒液,喜怒却也不形于色,“君父危在旦夕,你却让孤守礼?”
“……臣惶恐!”太常可不敢把这顶高帽往头上戴,是以立刻就萌生了退意,嘴上却说得好听,“殿下生性纯孝,一时关心则乱在所难免,实属人之常情。”
其实刘彻很需要这样的评价来为自己的名声增光添彩,但他内心对君父的担忧亦非作假,所以仍然觉得厌烦。
气氛顿时冷凝成冰。
良久,娲皇宫终于有了动静,然而出面的却依旧是陆吾。
“请回吧,汉室的太子。”祂平淡地说,“就像江河不会倒流,盛夏不会飘雪一样,神的心意也无法被动摇。”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仁君。”刘彻不禁问:“天下兴亡皆系于君父一身,背负着千万人的命运,难道这也不足以得到尊神的垂怜吗?”
陆吾笑了,这个笑容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因全然的理性与冷漠而产生的非人感,就像木偶泥胎被注入了精魄,终于变得鲜活起来。
“人皇拒绝了吾主的眷顾,并且……”祂耐人寻味地停顿了一下,“把机会让给了你。”
“是……这样的吗?”刘彻喃喃。
“所以如今你才能站在这里,与神对话。”
“记住。”陆吾眉目微敛,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又低沉的叹息……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作者有话要说:①文中安排狐狸跳舞是因为它们都会叫“大楚兴陈胜王”了,再跳个舞也没啥稀奇的
②“站在自由世界的正中央,窥探你的幻想是否太浪荡,太难耐,分分秒秒太难耐~”出自威风堂堂
③刘启是病故,病因不明,估计是一种发作很快的急病,急性白血病、肺结核等等都有可能,文中就不详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