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图书馆,汉廷使臣在天界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文化宫。
主要原因在于文化宫五层有间饮品室,专为来客提供茶水点心,许多吃不惯辟谷丹的使臣就指着那一口新鲜劲儿过活,便经常往饮品室跑,俨然已经变成了美食的俘虏。
刘彻也不例外,他从不委屈自己,即便对于超凡脱俗心存憧憬,却断然学不来神仙那副清心寡欲的做派。
于是为了那点口腹之欲,他每天都换着花样地点,没过多久就把饮品室菜单上的东西尝了个遍,还多次向管理文化宫的九尾狐表达了对新品推出的期待。
实际上,天宫不止那一只九尾狐,而是一整个族群,祂们分管着天宫的各类公共场所,经常为这些人生地不熟的观光客答疑解惑,必要时还会向其提供帮助。
“殿下,看看这个!”
这时公孙贺端了一碗正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品过来,外观看上去就像一抔乳白色的雪泥,实在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别的味道,所以刘彻便饶有兴趣地问:“这东西能好吃么?”
“说是昨儿就出了,叫圣代,贺还没尝过呢。”他乐呵呵地递了个汤匙给刘彻,“要不殿下先试试?”
虽然人间的气候已经开始转冷,但天宫却仍然是四季如春,是以两人还穿着轻薄的夏装,吃点冰品倒也不算突兀。
“行啊。”刘彻挖下一勺圣代送入嘴中,只觉奶香四溢,口感细腻而绵密,没有一点冰渣子,甜得教人心颤,仿佛在舌尖引爆了一个糖分超标的多巴胺炸彈。
时人冬日凿冰贮藏于窖,以备来年盛夏消暑所需,此举自古有之。
更何况未央宫中常备冷饮,对于刘彻这样的天潢贵胄而言并不稀罕,但他还是头一遭尝到如此风味奇特的冰品。
“怎么样殿下?”公孙贺在一旁翘首以盼。
“奶味很浓,但并不腥膻。”刘彻点评道,“比蔗汁更甜,入口即化,很美味。”
“既然殿下喜欢,那贺就去多拿几碗?”
闻言,刘彻抬手指了指摆在饮品室门口的标语:民以食为天,粮以俭为先。
其实以他一贯的作风,本不至于为了口吃的瞻前顾后,毕竟刘彻的字典里就没有节约二字,但是天宫规定浪费食物一经发现,就得被罚去做社会服务性劳动……
比如说去下界种土豆。
之前就有个使团成员眼大肚皮小被罚,事后他不光受到了朝廷的申斥,还被同僚当成笑料讥讽了好长一段时间。
是以经刘彻一提醒,公孙贺当即缩了头,“殿下说得是,吃完再去也是一样的。”
前车之鉴的遭遇尚且历历在目,他自己暂且不论,太子的脸面可要金贵多了,决计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你也去端一碗吧。”
由于少年人的自制力比较有限,又对甜食毫无抵抗力,一个没刹住就各自炫了好几份圣代,结果当天晚上一回到金光亭便闹起了肚子。
也难为他们居然还能在饮品室楼下的游艺厅若无其事地玩了一下午。
这可把太常利彭祖给急坏了。
倘若太子要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有个三长两短,他根本无法向未央宫交代,皇帝非得生撕了他不可,好在随行的太医说多喝热水温养几日,少碰寒凉的食物就无碍了,总算安了利彭祖高悬的心。
打这以后,利彭祖便经常不错眼地盯着刘彻,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念叨养生经,活像是复读机成了精。
全程围观的元英隔着监控笑得前仰后合,顺手还把未来汉武帝被烦到灵魂出窍的表情保存到了光脑的私人数据库里,准备留作纪念。
“教授,汉廷开始赈济灾民了。”陆吾调出一张标注了大汉全域行政区划的平面地图,并辅以解释道,“京畿周边情况还好,粮价也稳在了一百出头左右,但出了函谷关,越往东粮价就越高,南边也不乐观,至高可达四百钱一石。”
眼见着第三茬土豆就快收获了,汉廷便赶在涨价的势头起来之前,开仓清理了一批冗余的陈粮,随后陆陆续续又放出了事先囤积的库存。
在汉廷君臣眼中,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意料之中的事。”元英收敛起笑容,“你认为不久后哪里最有可能出乱子?”
“这里。”陆吾标红了一处地名,并列举了一串触目惊心的数据,“这是当地官府账簿的扫描本。”
“按理说,南郡种的是两季稻,紧挨着云梦泽,以后又是历史上有名的产粮地,就算汉廷还没有开发南方,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但问题其实不在于天灾……”
“南郡的主官本就在利用地方和中央的信息不对称,仍然沿用文帝时期十五税一的田租,还向治下征收高额的人头税,有的地方仅在今年的二至六月,便收了二百二十七钱,若是换算成全年入账,足足是汉廷所设标准的十三倍。”
“眼下又遭了灾,民众吃不起饭,交不起税,当地官府还昧下了救济粮,对外高价出售,应该就快要乱起来了。”
“人心不足啊……”元英意味不明地拖长了语调,“你觉得如果汉廷知道了这事会怎么做?”
“以景帝的性格,估计是能捂就保,捂不住了干脆砍了了事,再重新换一个差不多的人上来。”陆吾摇了摇头。
“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南郡原名临江,曾经是废太子刘荣的封地,在他死后才被除国。
由于地处要冲正好落在大汉的腰眼上,因此从立国开始,被任命为南郡太守的官员基本都是深受皇帝信任的武将。
众所周知,老刘家的皇帝都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尽管刘启对贪官污吏的态度总体而言一直都比较深恶痛绝,但他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明面上是恨不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往那些想要吞象的蛇身上招呼。
不过蛇如果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在他判断出及时舍弃对方其实是个更合算的选项之前,暗地里大概率还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属于是有点护短,但不多。
“绝望会令人发狂。”元英不禁叹息,“所以这时候就该轮到救世主登场了。”
“我认为不宜过多插手。”陆吾点开了皇帝与众臣在廷议上的对话记录,将已经标红的重点内容展示给她看,“汉廷对您在翼望城的动作已经产生了疑虑,这样做不利于后续的实验观察。”
“我需要扩大影响力,灾民也需要希望。”她有些不以为然,“这是个好时机,而且也符合规定。”
在获批超时空量子传输技术的准用许可之后,文明研究中心与共和国政府签署了一份《反暴力协议》,严禁战争犯罪,比如从事反人类、种族灭绝、强迫奴役等活动,并在原则上鼓励研究员进行人道主义救援。
“看在人道主义的份儿上。”陆吾耸肩,“我没有异议。”
“而且,谁说我要亲自出面了?”
“您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抓紧多搓几台智能机器人出来才是正经的。”
***
南郡百姓过得确实很苦。
由于当地官府的横征暴敛,过度苛刻的赋税让许多自耕农破产沦为佃客,只能卖身去给地主打工。
然而地主对佃客的剥削也不遑多让,更有甚者达到了惊人的十税五,毕竟指望既得利益集团能够适可而止,还不如盼着天上下红雨来的实际。
为了谋求生路,有的人背井离乡,偷逃南蛮,有的人破家而出,落草为寇。
眼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当官的却视若无睹,只顾着粉饰太平,一个个躺在民脂民膏上吃得脑满肥肠。
等秋收一过,便要征新一季的赋税,南郡下辖江陵县市阳里就不出意料地发生了暴动。
几名走投无路的农民先是打死了负责征税的乡啬夫,又号召宗族中大部分的青壮力团结在一起,持械据村而守,开始暴力抗税。
乡啬夫主管农事和役赋,是乡一级的最高长官,直接对县令负责,但他的死却并未被上峰放在眼里,也没有起到多少警示作用。
人一旦在高位上坐得久了,心难免会跟着飘起来,最终脱离群众,不闻疾苦。
汉时县令多由郎官出补,本以守卫门户,出充车骑为要,亦随时备帝王顾问差遣,因此江陵县令是实实在在地从过军的,不完全是个绣花枕头。
在他看来,对方没有兵器,也没有车马,不过是一群沆瀣一气的盲流泥腿子,成不了什么事。
于是,县令秉着先礼后兵的态度,降低了当季的应征税额,及时稳住了局面,试图息事宁人,免得到时自己难做。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只有反抗才能维护自身的利益。
意识到了这一点市阳里乡民很快故态复萌,使得暴力抗税成为了一种常态,甚至还带动了周边的地区一起作乱,然后不出意料地招来了军队的镇压。
事态发展到了这等地步,已绝无可能和风细雨地解决。
血色在乡间漫延,即便仇景捂着耳朵,却仍然能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挥刀的破风声,以及父亲的惨叫声。
砰。
门被猛地踹开,两名凶神恶煞的官兵提着刀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发现了躲在灶台底下的仇景,其中一人踟蹰道:“……还是个半大的小子。”
另一人沉吟片刻,旋即对他说:“老实藏好喽。”
被吓懵了的仇景讷讷点头,呆望着他们转身走远,忽然一个激灵,又重新缩了回去。
待到外面的动静平息之后,他才走出灶屋,抱着一丝侥幸到处寻觅父亲的身影,果然一无所获,仇景知道,他已经被官兵抓走了。
隔壁那个盲眼的阿婆好像在哭,她的嗓音嘶哑而凄厉,宛如老鸦失孤后的悲鸣,听得他也咬着牙不住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阿婆的哭声渐渐弱了,仇景的眼泪也干透了。
然后她开始祈祷,嘴中念念有词地唱着祝语,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她的孙儿平安归来。
仇景打小便与父亲相依为命,自然也是感同身受。
官兵来过之后,村里便只剩下老弱妇孺,有位见多识广的长者说,除去首恶,其余众人约莫受完笞刑就能回来了。
可是任凭他望穿秋水,就连缸中的米都见底了,也没等到父亲回家。
正当仇景逐渐陷入绝望中时,神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江陵凤凰山汉简记录了市阳里景帝四年的人头税收纳,文中推到了景帝后期,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史料部分原文如下:
市阳二月百一十二算算八钱八百九十六正偃付西乡偃佐缠
市阳三月百九算算九钱九百八十一正偃付西乡偃佐赐
市阳四月百九算算廿六钱二千八百卅四正偃付西乡偃佐赐
②临江国两次被除国,改成郡县制是因为两任临江王都嘎了,没有继承人,而且都是刘启和粟姬的儿子,第一个叫刘阏,第二个就是废太子刘荣
③文中粮价参考《汉书·冯奉世传》:“岁比不登,京师谷石二百,边郡四百,关东五百,四方饥馑。”
④《两汉南郡太守研究》:“西汉初年南郡守可由朝廷中尉等武将担任。”
⑤笞刑,文景其实多次进行了刑法改革,对犯罪程度不上不下的罪名进行了规定,文帝废除肉刑,把不人道的酷刑剔掉了,但执法官员懒政怠政一刀切容易因为一点小罪就把人打死,所以景帝又减少了笞刑的鞭数,是个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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