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翼望城中就食其实并不难。
新城初建,到处都在招人,即便是阿姜这样身无长物的农妇,也能出去做工,出卖劳力赚钱粮。
为了养活女儿和婆母,她白天在樊仲子家中帮工做杂活,晚上就着公屋走廊里长明的灯光打草鞋,以便卖给邻居补贴家用,由于翼望城对于环境卫生的要求很高,因此她闲时还会去食堂扫洒挣点辛苦钱。
没错,每一幢公屋都有个专门面向住户开放的食堂,能够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供给饭菜,虽然量大管饱,不过目前基本上全是土豆制品,毕竟原产地就在翼望城。
尽管依旧劳碌,但这样付出就有收获的日子,给了许多原本只能看天吃饭的底层农民莫大的安全感。
不过在阿姜看来,最神奇的还是被设置在公屋一楼的水房。
从前乡间用水都是去河边一担接一担地挑,有的人家比较宽裕,便自己花钱打井,她也是头回见这种只需要一拧开关就能出水的奇物,心中不免纳罕。
而且水房收费还算实惠,冷水一钱两桶,热水两钱一桶,或是用官府新发放的代金券兑换也行,类似于阿姜这样的三口之家,打一次就能用上好几天。
代金券乍一看有点像由绢帛裁成的布片,但摸上去的手感却偏硬,是一种全新的材料,所以也不怕被仿制。
在官府的大力推行下,轻薄便携的代金券也逐渐成为了翼望城的主流通货。
眼见着自来水凭借其便利性在城中大受好评,好些受郑拓招揽而来的墨者也不由得加快了研究进程,以期早日让人间也能用上这个好东西。
在设计翼望城的自来水系统时,元英就刻意地选择了技术代差最小的方案,使用的是蒸汽动力泵,锅炉虽然笨重,耗能也比较高,但在入冬后还能为居民供暖,算是一举两得。
比起诸多更为先进的原动机,蒸汽机有个至关重要的优点,就是对燃料并不挑剔,几乎可以将所有热能都转化为机械能,所以还没来得及让汉廷派人去开采煤矿的元英就暂时拿太阳能聚热器来凑合着用了。
其实世界树的能源完全能够支撑更现代化的动力系统,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还是希望他们把自己抛出来的这些技术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真正地化为己用。
当生产力被逐步解放,社会发展才拥有更多的可能。
***
小人物眼中通常看到的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郑拓身为翼望城的主官,需要操心的事可就多了。
首先,治安就是一大难题。
翼望城市闾混杂,夜间不设宵禁,虽严令不允许摊贩占道,但总有不守规矩的人顶风作案,看着倒是热闹非凡,俨然一派繁荣盛景,却也多了不少寻衅滋事之徒。
而被天宫派来指导行政工作的陆吾态度一贯很强硬,但凡核实都是直接轰出城去,见祂肃清青皮无赖之意坚决,于是郑拓不得不扩招游徼,严抓治安。
游徼掌巡察缉捕之事,是有秩禄的官吏,在基层权力很大,所以职位空缺一经放出,便被疯抢。
以往但凡沾着官这一字,无非都是靠父荫入仕,或是经人察举,再不济就干脆用钱去买,总之和普罗大众没有太多关系。
不过此次游徼招考,郑拓在陆吾的建议下未设门槛,言明城中所有成年人,不论男女都可以报名,并派遣小吏四处宣讲广而告之,那效果可谓是往热油里浇水,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尽管考察的内容很严格,但依然很快就招满了人。
这下城中那些才刚冒头,尚未来得及扎根的恶徒可就遭了殃,每天都被工作热情爆棚,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的游徼当狗撵。
其次是翼望城乱成了一锅粥的经济现状。
郑拓的经济观和刘彻一样,都是朴素的农本位思想,但陆吾下界时给他塞了接近半人高的专业书籍,勒令他头悬梁锥刺股地学,务必要往死里恶补。
在学得发际线后移,眼袋垮到颧骨,脚步开始悬浮之后,郑拓终于顿悟了……
国朝的货币市场出大问题!
按理说一枚秦半两约莫耗铜十二株,是一种很保值的货币。
然而前朝铸钱时就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况,实际上拿到手里不过七八株重,楚汉争霸期间甚至只有原先的一半不到,好在前朝统一了货币形制,并禁止民间私铸,稳定了币值,所以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到了本朝,太|祖高皇帝认为秦半两币值过高,便让百姓自行减重,开了铸私钱的口子。
由于缺少官方监管,导致铜与钱的价值不相匹配,为了赚取其中的差价,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质量开始变得良莠不齐,并且持续性贬值,最终劣币驱逐良币,使得物价飞涨。
这种乱象一直持续到了《二年律令》的颁布为止,吕后不但将八铢钱重新确立为标准币值,还禁止民间铸私钱,好不容易稳住了国朝风雨飘摇的货币市场,但先帝一登基,转头就又放开了政策,走起了原本的老路。
总而言之,如果依旧让百姓在翼望城中使用私钱交易,通货膨胀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约而至。
然后,一种被陆吾专门重点标红的经济体制给予了他灵感——
那就是计划经济。
也许肉食者最后的选择都将会殊途同归,至少郑拓在看到计划经济中关于政府集权的部分时眼睛立刻就亮了。
目前翼望城大部分的生产资料都归属于天神所有,实际上很适合搞计划经济。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实行的是强政府弱市场的模式,若由政府来决定如何分配资源,社会的商业性被极大地削减,货币改制的困难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因为只要政府承认其具有换取一般等价物的价值,无论是一片树叶,一粒石子,或者一个贝壳都可以充当货币。
于是,代金券就此应运而生。
最后郑拓要注意的是朝廷那边的反应。
近日皇帝深居简出,廷议时也惜字如金,养气功夫像是好了很多,因此并未明确表态,倒是诸位臣工在听说了翼望城施行的一系列新政策后,却显得有些人心惶惶。
当郑拓回到长安述职时,就有人说:“女子怎能入仕?简直是牝鸡司晨,即便并未录取一人,但其能够参考游徼,就已足够骇人听闻,今后翼望城简拔断不可再如此行事了。”
虽然他也对陆吾的这个要求心存疑惑,但郑拓自打上过一回天宫后,就成了神明的忠实信徒,是以一个字都没多问便照办了,这会儿见对方竟然想教神明做事,当即忍不住回怼道:“尊神眼中众生平等,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呢?”
“你我不过一介凡人,还是莫要妄议尊神,小心损了阴德。”
“郑生,你一个晚辈,若非走运得了仙缘,你如今还是个只能侍奉在宣室殿外,连听宣都没资格的小博士官!”
闻言,郑拓的火气便上来了:“难道你以为,倚老卖老就能让拓就对你俯首帖耳?”
“你本是幸进之臣,如此目无尊长,与佞幸何异?”
看他们吵得吹鼻子瞪眼,老好人直不疑无奈地站出来和稀泥,“……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陛下还看着呢。”
两人反应过来,连忙向皇帝告罪。
刘启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无妨,继续。”
“呵,游徼?在廷议上就少纠缠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显得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这声饱含不屑的冷笑一出,便知是魏其侯窦婴开口了,他的发言风格向来直击重点,“郑生,你说翼望城发行了代金券,那原料成本几何,又是从何而来?”
“代金券由陆吾君提供,就是用从天宫中流传出来的纸张制作而成,拓令墨者仿制,至今无所得,因此眼下只是小范围地流通,权当是一种过渡手段,数量并不算很多。”
“货值呢?”
“陆吾君制定了多种面值的代金券,有一元、两元、五元,一直到十、二十、五十、一百,一元代金券约莫等于八株钱,以此类推。”
此话一出,宣室殿内的氛围立马为之一滞。
八铢钱出于吕后执政时期,但先帝继位后便废除了该币值,如今天神却以此来作为标准,是否说明他们长久以来制定的经济政策出了错?
“那又该怎么获取呢?如何用?”窦婴权当没察觉到殿内迅速冷凝的空气,随即波澜不惊地转移了话题。
“一般在官府的庸工中流通,可以在所有公共……哦就是官营的店铺中使用。”郑拓对答如流,“由于代金券比铜钱更轻便,面值也较多,许多百姓私底下也会用来交易。”
“不错。”刘启似乎也起了兴趣,“此物确实比铸钱更方便。”
“陛下也有意发行代金券?”窦婴适时地问。
“再观望一段时日。”
“陛下,代金券需以粮食布匹等实物作为担保才可发行,否则只会生乱啊!”郑拓忙不迭地提醒道。
“说说看。”
听罢,他便举了个现成的例子,“民间的铜子越铸越薄,钱便越来越贱,货价便贵了。”
“铜本身有价,但若是用一元面额的代金券无法兑换等价的物品,就只是废纸一张,毕竟百姓更习惯用铜,而如果一开始用一元就能买到的东西,渐渐地需要两元、五元,甚至更多,就会和越铸越薄的铜子一样,不值钱了。”
刘启微微颔首,遂目光一转,“大农令怎么看?”
“臣最近在也看天宫藏书中关于如何治理金布钱财的誊本,此言颇有道理。”大农令出列一揖,“但臣认为国朝允许民间铸私钱虽存在弊端,却也不失为一个善政。”
“彼时大汉初建,太|祖高皇帝也是为了恢复民生,让利于百姓才这般决定的,想必先帝亦是怜悯百姓才延续了太|祖高皇帝的政策,而如今大汉国富民安,显然也得益于此。”
郑拓本能地感觉到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但又不能在大农令颂圣时唱反调,只好把那点违和憋在心里闷着。
“说得都挺有道理的。”刘启似是有些乏了,又仿佛想起了些什么,便对侧近吩咐道:“去,把这些话都默下来,拿给太子看看。”
待到廷议散去,为人孤傲的魏其侯竟主动找上郑拓,与其并驾齐驱,“郑生,好好干,那大农令迂腐不堪,读再多天书也不顶用,依我看啊,学问还不如你呢。”
郑拓顿时受宠若惊:“窦公谬赞,拓实在愧不敢当。”
“若我是你,此时就该说必不负所望。”
说罢,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出个分析题:铸私钱的优缺点分别是?
①就食,谓出外谋生
②秩禄,品阶和俸禄
③察举,被推荐上去还不算完,是要考试的,还会依据备选人才的特长订制题目
④吕后死后吕家被清算得很惨,但她又是开国皇后,所以在后面的皇帝那里就是“you know who”的那种存在,所以大臣们也会比较避讳
⑤汉初货币市场很混乱,所以史记说国库的钱财多到串钱的绳子的朽烂了肯定有水分,多是多,质就不敢保证了,因为它可能真的不值钱感谢在2023-02-08 23:52:59~2023-02-18 04:1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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