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元年曾令:“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免死罪。”
遂注曰:“一级值钱二千,凡为六万。”
是以樊仲子拿出六万钱为蒙之妻赎死完全合乎法理,乡啬夫心底再是恨得滴血流毒,也不能拿她下狱问罪,从明面上找她麻烦。
此事在乡间掀起了轩然大波,由于作案手法颇为残忍,有人骂她心狠手辣,是个可怕的蛇蝎毒妇,也有人大肆赞扬她为夫报仇的气节和血性,将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不过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因为在赎死之后,她便发卖了家里的田宅,换得一笔安身钱,准备带着婆母和女儿前往翼望城定居,任凭旁人如何议论,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当她凭着蒙遗留下来的资格入住公屋时,门子问到了她的姓名。
“……阿姜。”她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回想,然后恍然大悟般地说,“我叫阿姜。”
于是,她得到了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牍。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复杂难懂,原本连正眼看她的兴趣都没有的门子突然就被这个衣着土气的村妇吸引了注意力,随即颇为友善地笑道:“欢迎来到翼望城。”
“谢谢。”她由衷地笑。
甫一安顿下来,阿姜就循着樊仲子留给自己的地址找了上门。
一照面便扑通跪倒在地,扎扎实实地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樊仲子自幼习武,筋肉被锤炼得极好,光靠臂力就能毫不费劲地提溜起一个成年男子,这会子却愣是没能把她拉起来。
“嫂子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给你当牛做马也使得,自然受得起这一拜。”阿姜千恩万谢道,“那六万钱就当我欠你的,尽管可能一辈子也还不起,但还请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
“我既主动掏了钱,便没想过让你还。”
说罢,樊仲子当即背后一凉,他偷摸着瞟了瞟耳房,原是被躲在里间的妻子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只是阿姜欠了他天大的人情,估摸着用命也还不完,毕竟就算把她卖了,身价也绝对不值六万钱,教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自是一再坚持要报恩,任他多番拒绝也不肯松口。
最后还是他的妻子冲出来打破了僵局,“这样吧郎君,咱家还缺一个打理杂务的庸工,便让嫂子来吧。”
“不太好……”
“我愿意的!”阿姜忙不迭地表态。
见状,樊仲子便叹着气咽下了口中未尽的话语。
曾经他还同妻子戏言,要在蒙过来做客时让他狠狠艳羡一把,如今反倒是他被对方妻子的壮举给震住了,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感佩的唏嘘。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阿姜的事迹也传到了韩嫣耳中,他正是贪玩的年纪,得了空就往外跑,不光遛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连附近的邑城也是熟门熟路,是以消息灵通得紧。
而他知道了,基本就等于太子也知道了。
刘彻同样是个闲不住的,接到发小的信件后便从天宫直接撵到了翼望城,竟也不嫌折腾。
“那寡妇是如何报的仇来着?”
在去公屋的路上,刘彻为了方便听八卦,硬是拉着韩嫣共乘一骑,两人的广袖交叠在一起,距离也无限贴近,他们又都是好颜色的美少年,瞧着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旖旎意味。
反正乍一看横竖都不是特别直溜。
然而太子根本不在乎,他从来都是只顾着自己开心就好,于是全然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奇异目光。
“据说是以色|诱之……”说着,韩嫣仿佛突然有点害臊,便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在欢好时趁着那恶徒松懈,遂一击命中要害,从而得手。”
“你之前不还说是枭首吗?”刘彻注意到了传言的前后矛盾,便要求韩嫣给个合理的解释。
“呃……是枭首,不过也有另外的说法嘛……”
“嘁,不如干脆去问本尊。”
其实阿姜复仇的始末很简单,即便编成故事也算是清楚明了的那一类,只是经过几轮传播,被人为加工成了更容易满足大众的猎奇心理的版本。
性和暴力,才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所需要的主题。
“也不知那寡妇姿色如何,竟能把人迷得死在她的肚皮上。”刘彻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好奇心在砰砰狂跳。
“这不正要去看吗?”
实际上,当今皇帝之所以从未考虑过将从小就陪在刘彻身边的韩嫣选为太子舍人,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韩嫣也是个混不吝的性格,自幼又习惯了以刘彻的意志为转移,如果太子某一天突发奇想要杀人,他不光要第一个递刀,甚至还会贴心地帮他把土给填上,总之别指望让他去劝谏刘彻,不助纣为虐就已经很难得了。
两人带着侍从一路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公屋前,虽说刘彻对规模庞大的建筑物一向有着天然的好感,但他认真地端详了半晌,最后作出一句锐评:“鸟笼。”
顺便还附带了一声不屑的咋舌。
显然刘彻并不打算屈尊降贵地进入鸟笼似的公屋,便干脆等在外头,遣人去寻那个传闻中为了替夫雪恨,亲自手刃仇人的美艳寡妇。
侍从不敢让太子久侯,是以很快就将人带到了他面前。
“你就是那个为夫报仇的寡妇?”
在看清楚阿姜的长相后,刘彻顿时大失所望,因为她的真实样貌与他设想中的形象大相径庭,脸上尽是曾在烈日下劳作的痕迹,五官虽还算周正,但却被暗黄的肤色所掩盖,就像是往白陶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灰。
“是的,不知贵人有什么事……”她看起来很慌张,手足无措地行着不伦不类的礼,估计是侍从为了让她不至于冒犯太子刚教的。
刘彻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连一句解释都欠奉,扭头就走。
“殿下、殿下!”韩嫣牵着马跟在他后头,一叠声地唤他,“等一等嫣啊,殿下!”
本来他估摸着至少得继续追个半刻钟,没想到他一喊,闷头疾走的太子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
“……殿下?”
“你说……”刘彻望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问:“国朝的法,在神域能管用吗?”
“嫣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韩嫣见他面上并无愠色,顿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但还是格外谨慎地答道。
尽管刘彻素来讨厌听废话,但好在他此时正需要一个捧哏,就难得地解释了一次,“那寡妇杀了人,又买爵赎死,在大汉是合法的,但神不在意金钱、乃至于人间的一切,如今她又进了翼望城,那么祂们会因此而惩罚她吗?”
“嫣依稀记得,陆吾君就曾借郑生之口说过,作奸犯科者拒。”
“所以这个作奸犯科,究竟指的是在城内,还是城外?亦或两者都算?”
对于权力的分配,他总是会本能地变得敏感起来,因此刘彻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不太相信天宫真的肯将翼望城交给汉廷管辖,并且长久地保持不去插手人间诸事的态度。
毕竟他是个人,不可能真正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自然也难以与神明共情。
“嫣亦不知,或可观望观望。”
“是啊,且看着吧。”
这会是一个试探天宫的好机会。
***
元英并不讨厌被试探。
特别是在双方信息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这无疑让刘彻显得非常可爱。
“如果让他知道其实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想必他的反应肯定会很有趣。”
“……什么变态发言。”陆吾恨铁不成钢地说,“您就不能多正经一段时间?”
“没办法,监控系统检测到关键词,自动推给我了嘛。”元英信誓旦旦地甩锅,“所以全都是算法的错。”
“好吧,算法的错。”
“他是个天生的政治动物。”她托着腮,“瞧瞧,一身稚气未脱,潜意识里就已经在想着如何掌控一切了。”
“所以他希望您最好不要理会。”陆吾已经把当事人来到翼望城后的所有信息快速审阅了一遍,“其实这件事本来也不重要,刘彻估计是想以小见大。”
“全知全能,又过于活跃的神总是会令一些聪明的野心家感到恐慌。”元英注视着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人的投影,“就当没看见吧,算是给他卖个弱点。”
果不其然,等几日后刘彻上了天宫,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当众谈起寡妇寻仇的传言,甚至还专门跑去图书馆,倒豆子似的跟九尾狐也说了一通。
属于是有在拐弯抹角,但不明显。
见他这般努力,元英不免觉得好笑,遂将刘彻召来娲皇宫,以便配合他当面发挥。
“听说翼望城里来了个杀过人的寡妇?”
“没错,未成想这等无聊的腌臜事,竟也已经传进了尊神的耳朵?”
刘彻装得越起劲,她就越想笑,顺便熟练地把锅扣给了无辜的智能机器人,“九尾狐说的,祂最喜欢听故事了。”
“她犯了罪,彻以为就该将她驱逐出翼望城,免得污了尊神的地界。”
“不是说她赎了死,如今已是清白之身了吗?”
“可是她到底背着人命……”
“凡入翼望,不问前尘,只论当下。”元英说得轻声细语,掷在地上却重逾千斤。
作者有话要说:强迫症犯了,一定要凑整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