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奔走在街头巷尾的脚步逐渐放慢,施工也终于接近了尾声,宣告着一座奇迹之城即将落成。
是日,天宫传下神谕,将其命名为翼望城。
于是,这个在《山海经》里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一下子就得到了世人的瞩目。
“翼望……”
皇帝若有所思地翻看着不久前郑拓递上来的公文内容中关于税收的部分,又联想到翼望原本是传说中由翠土和金玉砌成的宝山,心中似已明悟。
“阿父,尊神是打算重商吗?”太子跽坐在他手边,捧着《商君书》中的一卷,颇为无措地望向了君父。
闻言,刘启微微侧目,发现他手中拿着的正是第四论《去彊》篇,书中写道:“农商官三者,国之常官也,农少商多,贵人贫商贫农贫,三官贫,必削。”
此话大意可以解读为:虽然商业也是社会分工中必不可少的一类,不能完全地禁绝,但如果平民行商多过于务农,从而导致生产力流失,就会让所有人都变得穷困,最终削弱国家的实力。
“神心难测,朕亦揣摩不透,不过可以预见的是,翼望城今后将会成为一个吸金的聚宝盆,也是好事一桩。”刘启神色淡然,表现得非常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农耕为攻战之本,若人人都去做买卖,最重要的钱粮从何而来,又如何动员庶民服役呢?”
工商游食之徒增多,只能使得农殆国危。
刘彻虽不尽信书,也并不推崇法家,但他却很认同商鞅那一套民富国便不强,国强民便不能富的理论,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将国民关系视作了一种对立的零和博弈。
实际上帝王学中有一个很经典的理论,同样出自商鞅,名为驭民五术,长久以来都是封建君主的必修课。
一是愚民,指禁锢百姓的思想,令人保持蒙昧,以便于操控和支配;
二是弱民,从客观条件上让百姓失去反抗的能力,以此来巩固肉食者的统治;
三是疲民,剥夺百姓的自由和时间,使其疲于奔命,无瑕顾及他事;
四是辱民,除了奴化百姓,令其丧失自尊自信,还要唆使人们相互检举揭发,终日处于忧怖之中;
五是贫民,压榨百姓余财,只留基本生存所需,使其人穷志短,无法作乱。
五者不灵,则为叛逆,遂杀之。
其本质是与民争利,把人力当成矿产资源去挖掘和开采,再不容置喙地侵占他们的劳动果实,让百姓忙碌一生,但又一事无成,只作为生产和战争的机器存在。
如此无底线的剥削,已经不能单纯用苛刻来形容了,因为他们不仅吃人,还要敲骨吸髓,吮去最后一滴血。
因此,前朝之所以被称为暴秦,势必与商鞅提出的驭民五术脱不了干系。
“尊神赐下了神种,多些人行商没什么,供养得起。”刘启按住儿子的肩膀,将他下意识前倾的上半身又摁了回去,“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百姓消耗的粮食总量和从前一样,那么神域增产的部分就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没错。”刘彻闷声答道,“知子莫若父。”
“然后呢?都拉去草原上打匈奴吗?”他哭笑不得地问,“你怎么天天就想着打仗?”
“人口越多,大汉的国力就越强,越是无人敢犯。”刘彻不服气地绷着脸,抿平了唇线,“阿父,难道不是吗?”
变法后的秦虽然暴戾,却也造就了一支所向披靡虎狼之师,而军队往往是国力的直接体现,可见《商君书》中毁商、弱民的政策其实不无道理。
在刘彻看来,大汉休养生息多年,已经清静得够久了,如今时机将至,也是时候结束无为而治,转守为攻了。
“彻儿,为帝者切勿急功近利。”刘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须得沉下心来观察,才能看清楚天神究竟要为我们指一条怎样的路。”
“……儿谨受教。”他本想继续辩驳,见君父面色不佳,显出几分疲色,便将嘴边尚未吐露的话一股脑地又咽回了腹中。
许是到了精力不济的年纪,刘启最近远不如从前勤政了,时常犯懒嗜睡,待批的公文堆积成山,脾气也好了很多,温和得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你不小了,若是放在民间,明年都可以开始交算赋了。”他叹息一声,“要学着稳重一点才行。”
刘彻嘴唇翕动,张合数次,最终一言未发,只是点了点头。
***
樊仲子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妻子收拾行李清点家当,以期尽快迁往神域。
翼望城规定持有名额之人只可携家眷入住,并不包括仆从和奴婢,是以樊仲子便将他们留在了阳陵邑的宅邸,正好使其不至空置,招致盗匪,免得糟蹋了旧居。
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樊仲子才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阳陵邑。
马车一路驶向长安郊外,隔着老远就看见天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全都和他一样拖家带口。
见状,妻子不禁惊呼:“呀!竟有那么多人要去神域。”
“也不知我那蒙兄来了没。”坐在前头驾车的樊仲子攥紧缰绳,在行经一棵长势崎岖的槐树时勒停了马,随即抻着脖子开始四下张望,“说好在这丑树底下碰头,怎地人都不见,莫不是还未到?”
“这样好的事,多少贵人都上赶着,他怎会不来?”她听丈夫谈起过蒙,知道他家里比较穷困,便不假思索地说,“再说了,你不是约好了乔迁后还要请他的客吗?哪有人连饭都不愿吃的。”
“是极。”他眯着眼笑,“还要劳烦良人掌厨,也好叫那厮着实羡慕一番。”
“就你嘴贫。”妻子从鼻腔哼出半个气音,佯怒嗔了他一眼,“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原先人家既帮了你,咱们夫妻一体,自当要好生答谢才是。”
“得妻如此,是我三生有幸。”
两人有来有回地说了会儿俏皮话,气氛那叫一个蜜里调油,妻子却突然止住笑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们约在什么时辰?”
听罢,樊仲子当场愣住。
“……先进城吧。”她无语地扶额,“现在已近黄昏,可能他早就等不及走了。”
“啊哈哈哈也对,我知道他在城内分到的住所,直接找过去也更方便一些。”樊仲子干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等过了天门,人群稍微疏散了一些,不死心的樊仲子便趁势转动眼珠,不停地巡视着周遭过客,试图找出那张晒得黢黑,一笑起来就满是褶子的脸孔。
然而直把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见他人,只得悻悻放弃。
由于翼望城的房产和土地一样都归属于神,居民只能有偿获得一定期限的使用权,所以樊仲子就花钱在北区的主街上购置了一处位于深巷的宅邸,也算闹中取静。
尽管还比较空荡,但妻子很喜欢他们的新家,高兴得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般门里门外地来回穿行,特别是庭院中那方引入了活水的池塘,更是彻底俘获了她的心。
“这屋子真是精巧,甚好、甚好。”她一连逛了好几圈,难免有些气喘,脸颊也染上了一层热腾腾的薄红。
“你中意就行。”樊仲子牵着她往庭院深处走,从堆满了材料角落里扒拉出来一张半成品石桌指给她看,“蒙兄做来送我的,还没做完呢上头就让散了。”
妻子会意,好笑地摆了摆手,“行了,知道了,找他去吧。”
其实他一直惦记着蒙,并不能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亲近与否,主要是因为樊仲子此人重诺,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完成,所以才表现得如此上心。
于是,在与妻子道过别后,他就出发去赴约了。
记得当初选房时蒙拿不出钱,便住进了翼望城东南角的公屋。
据说那是一种公共住宅,完全不支持买卖和租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免费开放给经济情况窘迫的居民,以帮助他们度过困难期。
虽然此地被用于安置穷人,不过单从外观上而言,公屋是一座相当气派的建筑群。
若干栋高楼分别合围成了数片独立的闾里,宛如一个个巨型鸟笼,静默地匍匐在玫瑰色的晚霞中,夸张却又未曾完全脱离现实地呈现出某种类似于天方夜谭的荒诞与虚幻。
从远处粗略一看公屋至少有五、六层高,当樊仲子走进内部,才发现可能不止。
人们就像是住进了蜂巢里一样,除了比较私密的寝室以外,一切都是公用的,包括灶屋、浴堂,甚至是溷轩。
公屋入口处设了门房,里头坐着个颇为眼熟的人。
“啊呀,这不是那日的好汉嘛!”
定睛一看,竟是那名在宣布消息时被挤掉了鞋的倒霉监工,樊仲子便问:“这公屋还是归你管?”
“嘿嘿,守门罢了。”他憨厚一笑,“好汉为何来此?”
“找人。”
“正好,我这儿都记了名,便替你找上一找,若是没有,或可去别的闾里再看看。”监工瞧着他像是个游侠儿,忽然话锋一转道,“遇见不肯帮忙的,好汉可别冲动,舍他几个铜子便是,翼望城可不比其他地方。”
“……何出此言?”
“听说隔壁闾里有人寻衅斗殴,当天就被驱逐出城了呢。”
“多谢提醒。”樊仲子拱手,“我省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更新,还好写了细纲
①商鞅的核心思想:“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从刘彻登基后的一系列行政措施来看,包括向商人征收高额的财产税,把交口钱的年龄降到三岁,又将能搂钱的产业收归国有等等手段,都是比较符合《商君书》理论的,所以我认为他更偏向于行霸道。
②零和博弈,指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永远为零,故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
③闾里,指居民住宅区
④溷轩,就是厕所啦
⑤插播一个题外话,西安市树是槐树,所以文里长安附近也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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