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由于阶级和视角的不同,刘彻所看到的这座城也与前来服役的民夫大相径庭。
普通平民往往会注意某些更直观的东西,比如市容是否整洁干净、房屋是否坚固宜居等等,而刘彻却从新城的规划中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的端倪。
新城未砌高墙,亦不设市闾,功能区有序交错,可以说是一种完全不考虑城防和治安的新颖布局。
不过也没有人胆敢在神域作乱就是了。
等将作大匠捧来属下加班加点地连夜赶制而成的平面图时,刘彻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娲皇这样布置的深意——
四通八达的交通路线将城内所有区域全部连通,如此一来便能极大地提高人员的流动性,为商业发展提供一个良好的市场环境。
当互通有无变得便利,商贾必然会从贸易中攫取更多的财富,其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然而重农抑商是汉廷的基本国策,太|祖高皇帝刘邦建国之初承秦制,曾下令禁止商贾穿着任何丝麻织成的衣服,连细葛布和毛毡皮也不允许上身,不得操持兵器与骑马乘车,并且对商贾课以重税,力求彻底地将其打为贱民。
农业是整个古代社会决定性的生产部门。
而商贾不事生产,只是作为资源交互的中间人存在,却能得到数倍于农民的回报,更有甚者通过丰年做空粮价,灾年囤货居奇的缺德手段来牟取暴利。
退一万步来说,假设商贾都是有良心、讲道德的正人君子,但人天性逐利,如果不对他们进行打压,使得经济结构脱实向虚,农民也随之舍本逐末,以目前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供养不起过多的脱产人口。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就从根子上烂掉了。
综上所述,重农抑商其实是一种顺应当下自然经济基础所产生的方法论。
所以刘彻对于娲皇的做法感到很不解,他从小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帝王教育,只知若不把农民绑在土地上,天下就会生乱,从而动摇君主的统治。
“……殿下有什么不开心吗?”韩嫣带着太子在城内逛了一圈,不时穿插几句应景的解说,满以为能让他开怀,就像他们每次结伴外出游玩时一样,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奇怪,便关切地问道。
闻言,刘彻深吸一口气,并未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他们之中最年长的那个人,“子叔,你觉得新城怎么样?”
“无险可守,无关可防。”公孙贺年少从戎,行伍时小有建树,是以对有关军事的信息更为敏感。
“这可是神域……”韩嫣撇了撇嘴,正欲分辩,但刘彻此时却板着脸不咸不淡地斜了他一眼,便又悻悻地住了口。
“还有呢?”
公孙贺年纪轻,目前还是个官场边缘人,政治素养有限,就没有想得太深,“贺观此城布局,大约不闭市、不宵禁,虽来去自由,方便走动,然则治安恐怕是一大难点。”
此话尽管也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但未免有点隔靴搔痒的意思,刘彻摇了摇头,“同孤一道去找此城主官吧。”
郑拓如今很忙,刘彻找到他时,他正带着几个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墨者在巷尾捣鼓一根铸有齿轮的奇怪铁管。
“……这是何物?”刘彻好奇地问。
“太子殿下。”郑拓连忙拱手作揖,“据陆吾君之言,此物名为水龙头,能够汲水供给附近的居民生活所用。”
“水龙头?有意思。”刘彻就喜欢新鲜玩意儿,当即便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这要怎么用?”
接到郑拓的示意,跟在他身边的墨者便适时地上前为太子演示水龙头的用法,只见他把住齿轮使劲一拧,铁管开口处就汩汩地流出了干净透明的清水。
“倒也便捷。”刘彻敷衍地赞了一句,他已体验过金光亭的自动感应装置,只要人一靠近便可出水,而且温度适宜,甚至能够调整冷热,私以为那才是真正的仙家手段,自然看不上这需要手动开关的物什。
“陆吾君说,城中设施尽以人力可及的巧技建成,等咱们自个儿琢磨透了,日后拿到外边去用也未尝不可,是以吸引了许多墨者前来钻研。”
一听这话,刘彻又来劲了,“大善!是得好好学,可不能辜负了尊神的苦心。”
等出了成果,他回头就去求君父给未央宫也装上水龙头。
“拓明白。”
“对了,关于如何管理此城,尊神可有下示?”
“……此城特殊,尊神不理俗务,陛下亦是举棋不定,最后还是陆吾君拿出了一套章程。”
“哦?陆吾君怎么说?”
“祂想要免除赋税……”郑拓略带迟疑地说。
“田租本就算不得什么大头,本朝三十税一,国库反而愈发充盈,免了就免了。”刘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况且这事孤一早便听到了风声,正合尊神的仁爱之心,陆吾君会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的殿下。”郑拓像是有点难以启齿,“陆吾君的意思是连口赋都不征了。”
口赋,即口钱和算赋,是汉廷主要的税收来源。
口钱在汉时专指针对儿童征收的人头税,朝廷规定七至十四岁的未成年,每人每年需向官府上交二十钱;而算赋则是针对十五岁及以上的成年人征收的人头税,每人每年需向官府上交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想当初先帝将算赋降为四十钱,意在藏富于民,已是极其宽仁的善政了。
“什么……?!”刘彻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都不征?”
“……不征。”
“那用什么来治理这座城?”
“说是从土地租赁、房屋买卖、市场交易等方面征税,大致分为流转税、资源税、财产税等等……呃、陆吾君还说了什么个人所得税,大概意思是,赚得越多交得就越多,官吏的俸禄便由这些税款中拨出。”
“竟是如此吗……”刘彻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
在他朴素的经济观里,农业乃一国之根本,只有土地产出了足够多的粮食,平民才交得起税,再由朝廷进行资源分配,或是继续轻徭薄赋鼓励耕织,或是拿去供养军队提升武力。
是以刘彻对于商品经济的认知尚还处于一个比较原始的阶段,这会儿光是听郑拓将陆吾所设的税种逐一列举出来,就有点犯晕了。
公孙贺和韩嫣也听不懂,但见他面色不太好看,便一左一右地劝慰道:
“殿下,只是一城之境罢了,此处又是神域,能生出什么乱子?”
“是呀是呀,而且嫣听了一耳朵,觉得这分明是很好的善政嘛。”
“对、善政,想必尊神已经做好打算了。”
两人苦劝半晌,刘彻却完全充耳不闻,仍然出神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嘴中不觉喃喃:“也不知,尊神到底是什么用意……”
***
“用意?”
正在考虑是否要赋予民众选举权的元英突然忍俊不禁地低笑了一声。
“您一开始说要建立一个公有制社区,我以为您会考虑组建合作社,以此进行改造。”陆吾调取了相关资料,并投影出来展示给她看,“毕竟这个时期推行的政策会比较适合汉朝目前的生产力水平。”
“这只是一个糖衣炮弹罢了。”元英狡黠地眨了眨眼,“因为我们目前还没有必要引起汉廷方面的警惕。”
“糖衣炮弹?”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她手指一划,把选举权在计划表上的状态设为了待定,“首先要满足人民生理和安全上的需求,他们才会尝试着去进行宏大叙事。”
“给他们粮食、布匹和钱财,以及安全的经营环境,然后让资本流通起来,盘活这个市场……”
“若是您的计划成功,汉廷见新城繁荣,很有可能会借鉴您的方案。”陆吾皱起了眉,“但他们的转变也只是为了更有效地剥削,难道您要任由资本主义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吗?”
“不,我要的只是文明的火种。”元英垂眸轻嘲,“我们都不能否认,它的剥削方式确实比封建主义要文明上那么一点儿,不是吗?”
“……您是对的。”
“有了钱,有了自由,有了真正作为人的尊严,他们就会去与眼前的不公作斗争。”她重新抬起了头,眼底仿佛正燃烧着熊熊烈火,“虽说我不建议高估群体的智慧,但也绝不会忽略人们思想中理性的闪光。”
“这一点闪光,就像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许多人类贤者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陆吾默默地关闭了投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有未曾见过光明的人,才能忍受黑暗。”
说着,它会意一笑,“原来如此,这就是您所说的糖衣炮弹吗?”
“是啊。”元英用手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几乎听不出什么规律,却又莫名地保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矛盾是对立统一的嘛,正如同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您一定会得偿所愿的。”陆吾由衷地感叹。
“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大家也看得出来,这文涉及的各种领域和专业知识有点小多,有什么干货我都尽量撕碎拆开了写,希望大家能看得比较明白,作者是个法学狗,目前已经开始生啃吕后时期《二年律令》了,反正就希望大家看了我的文能得到一些新的东西吧……
呜呜呜所以真的超级废脑细胞,我朋友还吐槽我这完全就是在写论文,主要我做学问就是比较有强迫症,搞得写小说也忍不住考据,所以写得慢真的没办法,不可能水文糊弄大家吧,请诸位见谅(滑跪.jpg)
①恩格斯:“农业是整个古代社会决定性的生产部门。“
②《汉书·高帝纪下》:“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穀、絺、纻、罽,操兵,乘骑马。”
③《史记·平准书》:“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
④合作社,即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在自然乡村范围内,由将其各自所有的生产资料(土地、较大型农具、耕畜)投入集体所有,由农民进行集体劳动,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农业社会主义经济组织
⑤文中先推动商品经济发展的这个措施,其实思路来自于列宁的观点:“用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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