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崭新的城。
一幢幢房屋鳞次栉比地码在街道两侧,不同于传统的方正格局,而是层楼叠榭地呈环形放射状排布,以园林绿地作为隔断,错落有致并且颇具立体感,完美地兼容了多种迥异的建筑风格,单论观赏性便是一绝。
樊仲子不懂建筑美学和城市规划,但这并不妨碍他领略神造之物的奇伟。
只看这近处,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美观而平整,踩上去的触感格外硬实,要知道即便是国都长安,也只有比较重要的主干道才会使用黄土烧制而成的地砖来铺路。
“兄怎地不过来?”他一看身边同行的人不知何时没了影,便张望着回过头问了一句。
“太干净了……怕给踩脏。”落在后头的蒙期期艾艾地说。
脚下油亮的石砖似乎光可鉴人,没有牲畜的粪便、飞溅的炭渣,甚至看不见灰尘,一切都整洁得不可思议。
而乡间的路多是被人长年累月踩出来的,平时风一吹,呛人一嘴土完全是常态,更别提只要一下雨,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便会变得泥泞不堪,污水横流。
“就是给人踩才叫路,有什么好怕的?”樊仲子上去拉他,“快来。”
“哦、哦……”
没走几步,就见郑拓已经等在了街口。
待得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便将监工方才公布的事情重新又说了一遍,在对其予以肯定的同时,还作出了更加详细的解释:
“获得资格迁入新城之人,只能惠及其直系亲属,名额可以自愿主动放弃,不得顶替或者转让,否则立即作废。”
“作奸犯科者拒,目无法纪者拒,横行霸道者拒,不论出身贵贱,全部一视同仁。”
“不要妄想浑水摸鱼。”说着,郑拓指了指天上,“举头三尺有神明。”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在目睹了那样通天彻地的伟力之后,人们走入这座因神迹而诞生的城,心中不可思议的虚幻感尚未落至实处,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被神明所注视着。
不论是黄帝,还是神农,亦或是颛顼帝喾少昊等等,他们都是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被后世神化的先民。
而女娲则是先民的神,生来就不需要任何人为其赋能,所以其存在本身便超乎了人们的想象。
《列子》写祂曾炼五色石补天阙,却没有记载祂竟是取风暴作火、以天地为炉;《天问》说祂创造了人类,又好奇其形体之由来,昭示着或许也曾有过先民被祂的伟大所震撼——
可能正是因为有着如此巨大的身躯,所以祂才撑得起天,造得了人,被尊称为华夏的始母神。
当祂显圣,那种灭顶的压迫感,就像是一座奔走的山岳、一轮迫近的客星裹挟着绝对的威势而来,人们会在这样悬殊的力量差距下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毕竟朝生暮死的萤火,又如何与亘古不变的日月争辉?
因此,虽然祂将这座城的管辖权交给了汉廷,但是他们根本不敢在神的领土上征税,更不可能对天宫发号施令,是以如何行政就变成了一个棘手的大问题。
不过这对于郑拓来说并不算为难,他是个成分很复杂的儒生,从前信奉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遇仙后便果断地换了个思路,转而支持墨者明鬼的那一套。
于是,当汉廷为此踌躇不决之时,他便出列提议道:“神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自然会赏贤罚暴,我们只需要尊天事鬼即可。”
皇帝同意了,遂去信天宫,请求神明定夺。
殊不知,端坐在高天之上的娲皇其实并不需要汉廷的殷勤讨好,也不准备做新城的主,而是另有打算……
“您想建立一个公有制社区?”陆吾错愕地问。
“是的。”她轻声说,“这将会是一场意义非凡的实践,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根据测算,汉初的生产力和社会发展水平并不足以支撑您的构想。”
“所以我为此搭建了一个绝佳的实验环境。”
“中庭……”
“没错,中庭就是我的试验场。”
“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尽,这种不满足促使着我们走出太阳系,迎来了科技大爆发。”
平时在私底下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型的元英拨弄着数据流,第一次表露出了迷茫的神情,“也正是因为这种不满足,即便社会生产力已经足够发达,我们依然没有消除剥削。”
“你认为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
“抱歉教授,我不知道。”陆吾摇了摇头。
“也是,我都不知道,你毕竟只是个弱人工智能,又怎么可能知道。”
即便陆吾具备很强的学习能力,行为逻辑也与常人无异,但出于伦理上的考量,共和国不允许创造数字生命,并通过法案将其牢牢地限定在了智械的范围内。
所以陆吾只能根据现有的数据和资料来进行计算,无法产生自我意识和主观思想。
“共和国不是您理想中的社会吗?”
客观而言,共和国已经消灭了贫困和疾病,过剩的物质也促使了精神文明的高度发达,比起连人权都难以得到保障的封建王朝,无疑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还不是。”
“那么您理想中的社会又是怎样的呢?”
“唉……”
元英叹息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静地说:“所以我只负责构建出一个框架,再提供相应的条件,剩下的就交给历史去决定,群众的选择永远比个人的选择更具有社会性。”
“总有一天,我会得到答案。”
***
刘彻通过在场官员的转述得知了那场盛大的神迹。
彼时他站在金光亭的阳台上,远眺着那尊伫立于广场正中央的巨型神像,想起自己曾经竟然有胆子冲到娲皇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向祂讨要舆图集,就不免感到一阵后怕。
见状,公孙贺适时地劝道:“尊神的心胸比天还要高远,比海还要宽广,想来一点小小的冒犯,在祂看来也仅仅是一些无关紧要细枝末节罢了,殿下又是未来人君,尊神多半不会怪罪的。”
“是啊,你说得没错。”刘彻垂眸,“孤原以为尊神是生性慷慨,未成想神种、土地、知识……一切的一切,于祂而言都不过唾手可得,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凡人的失礼呢?”
公孙贺察觉到了太子的低落,但却因不知道原由而无从宽慰,只得默默闭嘴。
“妄自揣度天神,真是大错特错。”
“人君……”刘彻收紧手指,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再是九五之尊,何如神仙逍遥?”
“殿下,慎言!”公孙贺望了望娲皇宫的方向,又挤着眼睛朝他示意。
刘彻抿平了唇线,久久不语,最后憋出一句:“孤想去新城看看,子叔,你且去告知陆吾君一声吧。”
“唯。”
说是要去新城,其实刘彻一回未央宫差点没能出来,君父在表达完关怀之后,还拉着他促膝长谈了一夜,紧接着母亲王皇后又是一通嘘寒问暖,她从未与儿子分离过这么长时间,见他瘦削了些,不禁心疼得直抹泪。
等到太傅考校完积累了几个月的功课,再见过自己门下的属官和食客,刘彻才得以脱身。
若无陆吾的批准,灵池上的传送阵是不开放的,所以他们多半得由阊阖而出,渡银河下界,再通过设置在中庭边缘的锚点回到未央宫,然后策马前往长安郊外穿越天门,才能到达新城。
过程很繁琐,但刘彻却并不打算走捷径,用这种琐碎的小事去叨扰神明。
“若非嫣及时拜见,还不知殿下要去神域呢,以为数月不见殿下与嫣生分了,心中可是惶恐得要紧。”
能用如此亲昵的口吻与太子说话的人,除他的发小韩嫣以外便不作他想了。
在刘彻还是胶东王时,韩嫣便入府当了他的伴读,两人自幼相识,时常同起同卧,感情好得就连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关系比公孙贺还要亲厚几分。
是以一听说刘彻回宫,他便直接找了上来。
“你韩王孙还会惶恐?”刘彻大笑。
韩嫣出身名门,虽只是弓高侯的庶孙,但性情自信张扬,生得高大美丽,很合刘彻的脾气,因着这层关系,在家中也备受宠爱,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
“怎么不会?”韩嫣轻哼一声,“好在嫣机灵,为了不被殿下落下,自己寻了个法子去神域。”
闻言,刘彻也觉得奇怪,“你无官无职,怎么去得了神域?”
“嗐,在那管木头的东园主章手底下领了个不要紧的闲职,去长长见识罢了。”
“这么说,尊神施展神力时,你也在场?”
韩嫣顿时为之一愣,有点发木地点头:“……在的。”
“怎么这幅表情?”
“说起来,嫣也是为殿下可惜。”
“何出此言?”
“那样震撼、宏大的场面,也可能是一生仅有一次的奇景,殿下却不在,嫣怎么能不为殿下感到可惜?”
“嘁。”刘彻心里确实颇为遗憾,但他就是嘴硬,“孤在天宫日日侍奉神前,什么新奇的场面没见过?根本用不你着替我可惜,是吧子叔?”
被拉入对话的公孙贺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天宫见闻,遂捧场道:“殿下说得没错。”
“天宫处处神异,与人间世大相径庭,我等与神同行,神迹更是随处可见,你没去过,自然想象不出来。”
“好吧,是嫣孤陋寡闻了。”韩嫣总觉得娲皇不可能经常施展那种级别的神迹,无奈一条舌头说不过他们两张嘴,就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既然你时常出入神域,做个向导应该没问题吧?”刘彻又问。
“乐意之至。”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会涉及部分社会学和马工程,不过不会对制度结构探索太多啦,顺便解释一下,元英来自于一个还没有过渡成共产ZY的社会,所以政府、国家概念依然存在,她也依然还是个打工人,没有完全实现按需分配,所以她试图从历史里找到解决当下问题的方法,这就是本文人物行为的本质原因啦,所以前文她那么慷慨,也是为了提供一个良好的实验条件,不论结果是好是坏对于她来说都是珍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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