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开春与好友相携踏青之时,樊仲子曾特意绕道京郊去看过天门。
只见旷野无垠,有光熠然,其为神明始开,宛如星河倒灌,雷霆泻地,实在是壮观到了极点。
那会儿官府正忙着组织民夫开荒,天门前挤满了人,所以他也就是骑在马背上远眺了一眼,并未靠近。
然而对神域的好奇却从此植根在他心底,随着时间推移长出了萋萋枝叶,使得杈枒初放的芽苞,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便像新愈的伤口一般,止不住的瘙痒难耐。
因此,建城的消息一出,樊仲子便毅然决然地报了名,从而得以前往神域。
穿过那座奇迹般的门楼,炎炎夏日酷热的暑气立刻为之一清,体感温度也明显降低到了足以称得上是宜人的舒适区,新鲜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弥漫着些微青青芳草香和泥土的腥味,一股子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樊仲子衣着光鲜,又牵着一匹神骏而又富有悍威的秦马,负责接引的吏卒还以为他是新进的上官,便客气地为他指出了马厩所在的方向。
道过谢后,他自去栓了马,在回程路上好巧不巧与例行视察的郑拓打了个照面,他见樊仲子穿得如此亮丽,便捂着嘴不住地笑:“你若着缣绢去做活,要不了几日衣裳就不能看了。”
汉时无爵者不服色,庶民日常出行只能穿未经浆染的麻布,如若真要下地干活,耐造的粗褐短打才是他们的首选。
闻言,樊仲子也跟着笑:“是愚疏忽,头一遭当苦力,没有甚么经验。”
随后,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才作告别。
到了集合地,樊仲子非常自然地混进了民夫中间,任凭周围或明或暗的目光如何打量,他自岿然不动。
没过多久,掌治宫室木材的东园主章便来了,并且亲自领着他们进入森林,令诸吏挨个给民夫分发斧和锯,樊仲子只握过剑,甫一拿到工具觉得很是新奇,不禁看了又看。
瞧他那没见过世面的热乎劲儿,活脱脱就是个不事生产的富家子,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非得跑来服徭役。
小吏警觉,随即颇有危机感地说:“……不可私藏,下工后要回收的。”
樊仲子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砍树是个力气活,樊仲子自诩武艺精湛,平日里勤练不缀,手劲也绝对够大,但当他一斧头下去就劈了个豁口时,事情的性质顿时发生了变化……
旁边离得最近的民夫见他铆足了劲地乱砍,凿得木屑飞溅,进度却奇慢,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伐木亦有技巧,光会使蛮力可不行。”
“哦?”樊仲子侧目望去,见说话的是个晒得黢黑的精瘦汉子,瞧着三十来岁的模样,多半比自己更年长,便从善如流地拱了拱手,“还请指教。”
这汉子是个实在人,当即吆喝着让他退开,二话不说便找好了角度,一斧子斜向上,一斧子斜向下地交替挥砍,当缺口足够深时,又换成反方向下刀,果然很快就砍倒了一棵颇为粗壮的大树。
“原来如此!”看着那恼人的树轰然倒地,樊仲子欢呼一声,遂抚掌击之,“受教了受教了。”
加之他性情爽朗,不拘小节,从不拿腔作势,便相当自来熟地问:“敢问兄如何称呼?”
“问俺吗?”他一愣,显然没想到这穿锦罗衫的富家子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方直接就开始称兄道弟了,“……俺、俺叫蒙。”
蒙即菟丝,是乡间常见的一种植物,有清热止血,健脾利湿之用,入药可解痈疽肿毒。
“在下樊仲子,幸会。”
往后一连数日,樊仲子都与蒙一同搭档伐木,还学会了如何使用锯子,两人就这样迅速熟络了起来。
在闲聊的时候,蒙透露说自己之前开荒就被征调过了,这次本不必来,但他家田地不算肥沃,位置也不好,距离水源太远,今年又发了旱灾,粮食减产得很厉害,再把赋税一交,等到冬天估计就不用活了。
为了省口吃的,蒙便把官府发的庸钱全都留给了家里人,自己则跑来卖苦力,修建城池。
樊仲子听得直叹气,心情沉重得就像在胸口压了一块顽石,但蒙却不觉得自己可怜,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苦过来的,之所以和他聊自己的私事,也无意卖惨博同情,是因为蒙前半生都长于乡野,除此以外便找不到其他的话题了。
“不过土豆可真是个好东西啊。”蒙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俺随太子刨过,一株苗就能结好大一串呢。”
尽管蒙大字不识一个,但他生性乐观,并不会一味地囿于现状的窘迫和困难,自怜自艾。
而且正相反,蒙恰是个很健谈的人,与苦大仇深之类的形容词完全不沾边。
最近他除了喜欢逢人就吹嘘自己见过太子以外,还经常对着土豆大夸特夸,每次都有新角度,“这玩意儿就算是不放盐巴也很香,不比粟和黍差,更别说麦饭了。”
“毕竟是天神赐物,当然不凡。”樊仲子亦是深感赞同,目前官府发给民夫的口粮就是水煮土豆,虽比不得珍馐馔玉,但胜在口感软糯香绵,带来的饱腹感也很强,有种朴实无华的美味在里头。
“他们都这么说哩,也不知道俺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见到天神。”蒙满怀憧憬地表示,“如果可以,真想亲口感谢祂啊,能吃得上饭,哪怕让俺年年服徭役都觉得踏实。”
“咱们现在不就正在神域里吗?天门都开了,总会有机会的。”
此刻的樊仲子还不知道,自己在闲暇之余随口说出的一句戏言,很快就会应验成真。
***
即使正值仲夏,中庭明媚的阳光也依旧保持着海洋性气候特有的温情脉脉。
在这样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元英首次走到了人前——
“那是什么?!”
人们纷纷抬起了头,只见无数流云汇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洪流,湍急地、势不可挡地朝着天之彼方奔涌而去。
或许,是神在吐息。
一时间,狂岚骤起,其声呜呜然,如嘶如怒,如啸如诉。
森林也在随之律动,繁盛而茂密的伞盖遮天蔽日,宛如一片无尽的叶海,此起彼伏地碰撞出阵阵绿浪。
然后,他们看到了彩霞。
神圣的金色霞光炳耀了苍穹,同时也照进了众人眼底,使其心如鼓擂,几近窒息。
一种玄之又玄的预感悄然浮现,无孔不入地攥住了人们的心神……
太可悲了。
也许地上的生灵始终无法克服他们骨子里对于未知的恐惧。
当那道比山峦还要高的巨大虚影自天际边缘逶迤行来之时,许多人开始本能地感到心悸,他们止不住地发抖、冒冷汗,或是因过度惊恐而头晕目眩。
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彻底重建了人们对于超凡存在的认知,而绝对的力量,足以泯灭所有不敬者的贪念和奢望。
从此之后,没有人敢于直面神明的威光,就像他们不会妄想撼动山岳,使得海天倒悬一样。
这才是敬畏的真意。
“不必惊慌,用真身要方便些。”神一开口,便有雷声隆隆,又似疾风呼啸,犹如空谷传响,余音不绝。
“木材石料都准备好了吗?”
在场之人摄于娲皇威压,全都不由自主地跪成了一片,其中自然也包括年逾古稀的将作大匠。
将作大匠执掌土木营建,总理全局,是现场的最高负责人,于是他捂着心口颤巍巍地应了声:“禀尊神,已经准备妥当,万不敢敷衍。”
起初听闻娲皇有意支使陆吾君帮助汉廷在神域建城,将作大匠是很有些期待的,毕竟在通常情况下,大兴土木不但劳民伤财,还特别的费时费力。
比如前朝的始皇陵,最多时征发了足足八十万民夫,工期更是长达三十九年之久,可见其耗费之巨。
所以他不无振奋地想,如果娲皇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便再好不过了。
之后,天宫果不其然发来了一份建材清单,并强调说让他们只管伐木凿石,将作大匠就严格地遵从了神谕的指示。
甫一完成任务指标,他便立刻派人去回禀天宫,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陆吾君这阵东风了。
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等来了娲皇本尊,而且还是以前所未见的真身形态降临中庭,把一众早有准备的官员都吓得够呛,何况是其他不知情的人。
“那就开始吧。”
紧接着,祂轻描淡写地抬起了手——
风暴自祂的掌心中孕育而出,欢呼着卷走了地上堆积成山的木石,如同火焰般不断地窜动、逸散又聚合,使得尚未经过任何加工的原材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炼制成了一座又一座精美的建筑物。
女娲捧着混乱无序的风,走得很慢,凡是蛇尾游曳过的地方,都变成了平整而结实的道路。
上古奇书《列子》之汤问篇有云:“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
正所谓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
人之于神,不过区区蝼蚁,又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女娲补天的伟力?
答案是亲眼所见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晚上12之前还有一更哇,因为华点要逐字逐句地斟酌,所以一到装杯环节就容易卡,我直接乱哭
节奏会不会有点快啊,我写文就是喜欢塞很多内容进去,能一句话说完绝不多bb哈哈哈,非常不利于凑字数
①秦马,就是现在的河曲马,中国古代主要战马品种之一,樊仲子拉出去遛,就跟现代开超跑出街差不多
②缣绢,比帛贵比素和练便宜,算轻奢品吧
③汉朝非常流行佩剑,有条件的平民人家也会赶时髦佩剑,皇帝赏赐里也经常有剑
④虽然前文说过景帝时期田租是三十税一,但是还有其他的赋税,比如算赋口赋,所以尽管是历史上有名的盛世,老百姓也过得很苦
⑤《列子》成书于战国时期,记载的都是民寓言故事和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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