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没有能够与天宫沟通的渠道,汉廷向来都是被动接受的那一方。
尽管彼时陆吾赐下的宝珠仍然被供奉在未央宫的祭台上,另外开了天门也未曾收回,但他们不敢擅用,便只能对着神器一直干瞪眼。
因此,当陆吾前往下界向皇帝传达了元英的意思,提出让汉廷在天宫设立使馆时,刘启自是无有不应,并且捎带手又把儿子给卖了。
当晚,他找来刘彻叙话,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儿啊,你与太常此去天宫,记得多听听他的意见,不可任性,面见尊神也要谨慎,才能与之建立起长久而友好的关系……”
太常乃九卿之首,掌管宗庙社稷礼仪,专司祭祀诸事,不论是身份,还是职能,都很适合与天神对话。
现任太常利彭祖是先长沙国相利苍的孙子,利苍曾经因为劝说藩君诱杀异姓王英布,平息了他发起的叛乱而获封轪侯,食邑七百户。爵位传到利彭祖这一代,原本还算丰厚的租税已经不足以维持一大家子人奢侈的生活,于是他便离开吴地靠着祖荫到长安谋求仕途。
和不作为的卫绾、直不疑一样,利彭祖也不是个有能之辈,入仕以来从未做出过任何亮眼的功绩,纯靠熬资历递补上位,加之帝王专权,致力于打造自己的一言堂,竟然真让他一路顺风顺水地升任到了太常。
在刘启看来,利彭祖性格稳健,又很讲究礼仪,为官中规中矩,遇事不敢擅专,没有自己的主张,正好遣去天宫当个传声筒,顺便兼任一下太子的临时监护人,在外约束他的言行。
然而刘彻的想法却与父亲大相径庭,他一向看不惯这些庸碌无为的高官,他们一个个位极人臣,领着两千石的俸禄,却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地养老,行事只管得过且过,没有丝毫进取之心。
卫绾是刘彻的太傅,与他有师生之谊,他尚且都瞧不上眼,更别说其他人了。
不过在一众混日子的大臣中,直不疑老于世故,在官场中一直很有名望,品行和相貌也都无可挑剔。
相较之下,利彭祖尤其德不配位。
以至于光是想起他那张暮气沉沉的,已经生了斑的老橘子脸,刘彻就觉得倒胃口。
见鬼的是,去了天宫他居然还要受其掣肘。
可是他无法拒绝,大汉以孝治天下,即便刘彻贵为太子,也不能置喙君父的决定。
所以他一言不发地听完了父亲的交代,最终顺从地应道:“唯。”
翌日,公孙贺照例进宫拜见刘彻,发觉他眼底发青,脸色也不好,便关切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无碍,就是昨夜未能安寝,不必大惊小怪。”
刘彻虽然讨厌太常,但也不至于为他失眠,他之所以睡不着主要是因为收到了来自天宫的邀请,给激动的。
“要不然还去找太医令看看吧?”
公孙贺出身平曲侯府,早早从军,屡有建功,少时就被皇帝选中,入刘彻门下任太子舍人,迄今已近八年之久。
太子舍人品阶虽低,但其职责在于长伴储君左右,给对方带去积极正面的影响,是个很关键的位置,因此一般只在德才兼备的良家子或功臣之后当中选任。
“殿下上回就不听劝,倒春寒也不肯添衣,结果受风着了凉,咳了好几日呢。”
“你尽不记好的。”刘彻没好气地冷哼,“孤好得很,瞎操心什么?”
“臣这不是关心殿下嘛,都是职责所在。”
实际上,公孙贺的工作内容很笼统,一开始是给太子当宿卫,后来又逐渐兼任起了秘书和侍从,两人成天形影不离,是以感情十分深厚,平常说话也比较随意。
于是刘彻颇为无语地乜了他一眼,“滚蛋。”
“府库里不是新进了一批香料吗?听闻有安神之效,正合殿下用。”公孙贺非但不滚,反而嬉皮笑脸地咧着嘴往他面前凑。
“行了,孤不日便要前往天宫,你也准备一下。”
闻言,公孙贺顿时神情一肃,“是陛下的意思吗?国朝莫非有什么打算?”
“目的就是为了加强与天宫的联络而已。”刘彻摇了摇头,随即把汉廷将要派出一批使臣常驻天宫的事大概跟他说了一遍,“陆吾君言语间特意提起了孤,阿父就把孤也算上了。”
“说明殿下有仙缘,这是好事啊!”
作为太子最忠实的跟班,公孙贺上次也在出使之列,如梦似幻的天宫见闻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震撼,所以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专门花重金购入了一口青瓷大缸,用来养红鲤鱼。
这会儿听说自己有机会再访天宫,亦是喜不自胜。
“之前来去匆忙,未能仔细游览仙境,实在遗憾。”到达天界后,刘彻基本一直待在金光亭,初入阊阖之时也只是走马观花,囫囵看了几眼,“这下可好,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当年萧何在营建未央宫时,汉廷的财政情况还很窘迫,甚至连天子都凑不齐均色驷马来拉车,所以为了在极其有限的经济条件下彰显皇权的至高无上,他尽可能地把未央宫往大了修。
大到让每一个行走在宫城内的臣工,驻足仰望那座被数百级台阶高高托起的正殿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在此基础上,未央宫又经历了几代帝王的翻修扩建,如今是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又有山水沧地坐落其中,在刘彻看来已经足够壮丽。
然而,天宫一游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永不坠落的太阳,守卫天门的金龙,以及蔚为奇观的云上仙宫,那是只有在幻想的国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
人间世纷纷攘攘,悲喜无常。
而在那高天之上,却无所谓生老病死,没有爱别离、怨憎会,也不必在乎流光易逝,岁月如梭。
因为拥有了永恒,即是拥有了一切。
直教刘彻心向往之。
***
去天宫的流程和之前一样,汉廷派出的使团还是先通过宝珠外观的便携式量子传输终端,一个接一个地排队传送到中庭边界处设置的坐标,再沿着被命名为银河的彩虹桥步行好几个时辰,才能看见阊阖的轮廓。
考虑到让陆吾总是为了一点琐事跑腿不利于贴金,元英就干脆把宝珠的使用权限开放给了汉廷。
所以陆吾在见到他们时,就表示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亲自接引使团,并随手掏出两台巴掌大小的鸟形机器人,贴心地解释道:“今后便由喜鹊来引路,并分发让尔等能天宫中行动自如的丹药。”
“叽。”
这两只喜鹊毛色鲜亮,体型相当圆润,胖得几乎找不到腿杆,歪着脑袋看人的时候尤其憨态可掬,中气十足地叽完之后,便展翅扑腾到为首的刘彻和太常面前,大张着鸟喙开始往外吐丹药。
刘彻虽然略微有点嫌弃,但还是伸手去接,发现丹药洁净如新,且干燥无异味,心里一下子好受许多。
使团成员不全是原班人马,近半数都被换成了精通礼乐和祝祷的官吏,他们是头一回登天梯,眼见着流云从身边悠悠飘过,脚底下还凌空踩着沧海碧波,表现得也不比上一批人更争气。
当西沉的落日重新升起,刘彻便知道天宫要到了。
盘踞在阊阖华表上的一对金龙仍然在戏珠,似乎对这个简单的抛接游戏感到乐此不疲,百忙之中用余光瞟了眼渐行渐近的使团,仿佛认出了几张熟面孔,便连一句话都懒得问,就要放他们过去。
“你俩这么玩都快一百年了,难道不觉得腻吗?”陆吾无奈扶额。
“……唔?有那么久么?”
“以前也就罢了,天宫往后会来很多客人,尔等为娲皇看管门户,须得严肃以待,不可再玩忽职守。”陆吾训斥了贪玩的金龙,转头又给祂们找补,“龙几乎都是长生种,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让诸位见笑了。”
长生种。
刘彻眼热地看着垂首听训的金龙,心中羡慕不已。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够活到这个年龄,在凡间已是极为罕见的老寿星。
若是达到了八十岁高龄的老者,汉廷便会为其举行隆重的授杖仪式,不仅减免赋税,拥有刑罚豁免权,当地官府还要按时送去酒肉粮食,待遇可与县令比肩,见官亦不必趋俯。
时间是绝对公平的,从不为尊贵而停滞,也不因卑贱而加快。
然而仙神的一场游戏,动辄便是百年光阴,与之相比,他们简直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令人如何甘心……
“殿下、殿下……!”
太常的呼唤及时地将他逐渐游离的思绪唤回,他凑到刘彻耳边,低声提醒道:“要去向尊神见礼了。”
“孤明白,赶快走吧。”
使团遵循礼仪,先去拜见了天宫的主人,得到允许后才在金光亭安顿了下来。
晚餐依旧是无甚滋味的辟谷丹,但室外的露天温泉却让刘彻的灵魂好似都得到了升华,他是太子,从小便过着全天下最奢靡的生活,论穿是非绮罗不服锦绣不衣,论吃则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享乐的阈值一上来就被拔高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
可是金光亭的智能家居系统依旧给了刘彻更高级的体验,纤尘不染的环境,心随意动的便捷,让他由衷地感叹不愧是仙人居所。
裹挟着些许香草气息的微风温柔地拂过,刘彻放松地靠在嵌有暖玉的池壁上,突然极轻极缓地笑了一声:“长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①《百官公卿表》:“轪侯吴利为奉常,少府神,主爵都尉不疑。”、“奉常更利为太常。”
这小子让我一通好找,这里轪侯不叫吴利,查了侯者年表之后发现他姓利,名彭祖,马王堆汉墓就是他家的
②本章的吴地不是前文吴王管辖的吴地,指的是长沙国,因其藩王姓吴,所以称吴地,所以上一条才有“轪侯吴利”,就是吴地利氏,不是很重要忽略吧
③本文默认刘彻是前156年出生,所以他前150年封太子,就是六岁(不算虚岁),一册立景帝就给他找太子舍人,选中了公孙贺,看史书说他早早就从军当骑士了,拜入太子宫中时还很年少,所以估计他俩年龄差在十岁以内
④宿卫可以是宿卫,但宿卫不一定是廷卫,区别在于宿卫是要值夜班的贴身保镖
⑤其实古代人生活真的和现代人有壁,纤尘不染的环境属于是给他一点小小的现代震惊,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虽然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能用人力填,但是也不能全方位覆盖,你比如说猪猪就没有拉屎自由(狗头.jpg),要到元代才会出现厕纸,晋景公还掉进茅坑里溺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