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拜谒

后元二年新春,神明显圣,天门洞开。

太子刘彻沐浴熏香,斋戒三日,率众臣于紫宫前殿行吉礼,由皇帝亲自担任主祭官,击缶进撰,参拜天神。

辰时一刻,在司祝的唱词中,手攥香草的刘彻逐渐神思游离。

从前人们举行祭祀,通常是为了向上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这次不一样……

刘彻跪坐于百官之首,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陈列在香案上的牺牲玉帛,酒醴果物以及金器福胙,并不认为这些普通的贡品能够获得神的青睐。

鼓点间停,太常捧着玉匣来到他面前,奉上宝珠。

正当刘彻准备伸出手去触碰之际,忽然有所感应般地抬起头看了君父一眼,发现了他脸上尚未来得及收敛的担忧。

然而刚长出犬齿的幼虎还不知何为恐惧,除了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十四岁的刘彻心中更多是即将前往天宫,得以面见仙神的兴奋。

指尖触及宝珠的一瞬,他眼前的景象就变了。

天光洒向那片无尽的海,汹涌的浪潮绵绵不绝地拍打在礁石上,水花一次次绽放,却又很快摔得粉碎,泛起细密的白沫,最后被绚丽的朝霞渲染成烂漫的金色。

咸腥的海风里还裹挟着阳光的气息,刘彻站在岸上,极目远眺,眼底映出一片冷峻而深邃的蓝。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海,心中暗暗纳罕,原来波澜壮阔便是如此光景。

没过多久,皇帝事先拟定的使臣便通过那枚神奇的宝珠,接连出现在了刘彻身边,他们情态各异,有的被吓得抖如筛糠,有的则像他一样强作镇定。

“看来人都到齐了。”

众人循声望去,心跳皆是蓦地一滞。

只见人面虎身的神明凌空而立,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九条奇异的狐尾如花瓣般在他背后绽开,耀眼的阳光沿着他的轮廓细致地勾勒出了一层金边,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古老而神圣的图腾。

尽管刘彻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真正地面对陆吾时,却也还是有点发憷。

“见过仙家,君父有碍,由彻代为拜访天宫。”

“吾乃陆吾,想必尔等已有耳闻。”祂开门见山地说,“凡人贸然进入天宫容易窒息而死,所以特地在此接应。”

群臣齐声道谢:“多谢仙家。”

然后,陆吾随手把一瓶百粒装的血氧循环胶囊抛给了刘彻,并解释道:“这是能让尔等得以在天宫中活动的丹药,一粒时效约为十二个时辰,都分一分,等进天门再吃。”

一干人等眼见太子抖着手拧开那一大罐仙丹,当即瞳孔地震。

每个使臣平均分到了五颗血氧循环胶囊,想当初前朝始皇帝执着于长生不老,豢养了一宫方士为其炼制仙丹,甚至派出大船远渡海外寻药,妄想与天同寿,最后也还是落得一场空。

结果他们现在居然如此轻易地得到了始皇帝梦寐以求的仙丹,而且还有好几颗……

“这是梦吗?”太子舍人公孙贺手捧仙丹,双目已然放空。

努力挤进前排的司马谈则仔细地观察着手中红白相间的椭圆形药丸,默默打好了回去之后将要写在史书上的腹稿。

“好了,都跟上吧。”

说着,陆吾挥走了头顶的朝霞,祂一抬手,那些粘连的云彩就像受惊的羊群般四散开来,而后穹顶上赫然显现出一座缀满了星屑与金焰,一直延伸到天之彼端的彩虹桥。

桥的另一端则逐渐由虚变实,仿佛九天外一道遥不可及的虹光,倾泻到了他们脚下。

刘彻深呼吸,闭上眼又睁开,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之后,把目光转向了诸位臣工,在看到他们同样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震惊表情时,他欣慰地松了口气。

众人战战兢兢地踏上这座由星辰,霓虹以及火焰组成的,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桥,走了几步后,发现它意外地凝实。

方才还在担心可能会一脚踩空掉进海里的刘彻眼睛亮晶晶地弯了弯,颇为少年心性地蹦跶了两下。

大概从未有人以这样高的视角看过海,他们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桥下的美景,一些文臣当即诗兴大发,由于不敢在神明面前高声喧哗,便扯着关系较好的同僚,与其分享自己刚作的赋。

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好几个年事已高的使臣捱不住吞了一枚仙丹,顿时感觉身体舒泰许多。

这是一条登天之路,他们从清晨走到黄昏,双腿酸疼发软,脚底的水泡被磨破了一个又一个,也没有人愿意停下。

帝王用恢弘的宫殿来彰显皇权的至高无上,当他的臣民在那座承载着历代统治者的功绩与野望,足以称之为奇观的伟大建筑群中行走的时候,他们会被森严的阶级压低至尘埃里,直面自己的渺小。

而神明则用这通天的长阶,告诫前来寻仙的凡人须得心怀敬畏。

近了,天宫渐渐近了。

阊阖伫立于云端,刻有四时之景浮雕的巨型华表上盘踞着一对兴云吐雾的金龙,正用头顶形似珊瑚的尖角来回抛接着一颗疑似龙珠的球状物,瞧着相当自得其乐。

见天门前来了人,它们不再嬉闹,原本半阖的龙目瞪得溜圆,竟然开始口吐人言,“陆吾君,这些凡人……”

“都是吾主的客人。”

闻言,两条龙转动着自己金色的竖瞳,十分新奇地打量着他们,态度还算和善地说:“请进吧,诸位。”

众人不约而同地捂着心口走向阊阖,刘彻更是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快要因发热而过载的大脑也在疯狂尖叫:“龙!是龙啊——!”

踏过阊闾的瞬间,只顾在前面引路,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陆吾终于转过身来,展开双臂作出迎接的姿态。

“欢迎来到神的国度。”

神国的太阳永不坠落,即使人间此时已是黑夜,但当他们进入天门,便又重新走到了白昼之中。诸多使臣不觉红了眼眶,他们也曾在梦中、在诗歌里幻想过这样的景象——

那是何等的震撼啊:

九重宫阙琉璃亭,丹墀飞阁金光顶,宝阁前遍植奇葩瑞草,瑶台下正临玉树琼林,祥云滚滚隐有虹光乍现,紫霞泻地仿佛触手可及。

“这就是……”刘彻喃喃,“天宫。”

“随吾来吧。”陆吾微微一笑,“天宫辽阔,还是走传送阵比较快。”

阵法被设置在灵池中央的平台上,底下藏着量子传输的端口,表面是元英随便从素材库里翻出来的阴阳五行贴图。

为了展示她爆肝的成果,在前往传送阵的路上,陆吾尽职尽责地向这群兴奋得快要撅过去了的观光客介绍着已经完全被魔改成楚辞版天宫的阿斯加德神域,一会儿指出灵池里都是无根之水,没有延年益寿的效果,一会儿解释彩虹桥其实叫银河,因为上面嵌了星星。

论补全设定,它是认真的。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在当场晕倒和保持清醒两种状态中反复横跳的大汉太子刘彻及其使团,终于来到等得快要发霉了的元英面前。

“汉室太子刘彻携众臣,前来拜谒尊神。”

刘彻止步于珠帘外丈余,郑重地行了个大礼,为人君者,只跪天地祖宗,但随行使臣见状却无一觉得奇怪,全都一言不发地跟着下拜。

“贵客远道而来,无需多礼。”祂的声音极远,就像自天外而来,细听却又极近,仿佛直接在他的心间响起。

“彻愚钝,尚未请教尊神名号。”

“无妨。”祂并未觉得冒犯,话语犹带笑意,给人感觉是一位颇为亲善的神明。

叮叮当当。

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撩开了珠帘,那大概就是真正的柔荑,没有骨感,也不见血管,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热度,似乎完全由白玉或是冰雪雕琢而成。

该如何用语言和文字去形容祂的美?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这已是人间最高的赞美,刘彻却犹觉不足,他默默地屏息,仿佛正被名川大河的山岚与涛声叩击着心脏,被群星过于璀璨的光辉闪得目眩神迷。

明明祂就站在那里,却又好像没有具体的形象,祂可以是仲夏似火的骄阳,也可以是寒夜皎洁的孤月。

面对着祂,就好像面对着整个自然。

“吾名女娲。”

当那个至高的神名被宣之于众,殿内本就肃穆的氛围便如同时间定格一般彻底静止了下来。

有大半刚站起身的使臣顿时腿一软,扑通一声又给跪下了,“……娲、娲皇!”

三皇五帝,大多是凭借功德超凡入圣的贤王,也是古往今来为君者的终极目标和最高理想,其中只有女娲不是后天成神,史记祂有造物化生之能,南方诸地甚至广泛流传着女娲创世的神话。

若论神性,女娲恐怕要远胜于其他始祖。

所以刘彻这会儿也有点站不稳,沸腾的血液一股脑地往上涌直冲得他头晕眼花,“今见娲皇……此生无憾矣。”

“切不可轻言生死。”祂轻蹙娥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吾虽重归人世,却并不打算太过插手凡间事,你是未来人皇,自要担起责任。”

“尊神曾言,不愿徒增死业,想是不喜随便被凡人打扰?”

“为吾传话的人便是在攀爬建木的过程中不慎摔落,吾不忍其丧命,让陆吾救下了他。”女娲摇了摇头,“凡事有一就有二,若以后人们都想着登天……”

刘彻当即允诺:“是极,彻回去后便禀报君父,派兵守卫建木,不再让闲杂人等靠近。”

“非也,建木乃是沟通三界的桥梁,怎可就这样封了去?”

“那尊神的意思是?”

“吾将开启一界的通道,就是尔等来时短暂停留过的那一界。”

“尊神是指……天宫下界、与银河相连的那片天地?”

“正是。”

犹记崎岖的海岸线后,生长着丰茂的丛林,更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陆地,彼时刘彻站在银河上,登高望远,看得很清楚,于是他蓦地福至心灵,“莫非那不是人间?!”

“当然,你大可将其理解为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闻言,小太子刚刚出厂的帝王雷达登时就炸了,在脑海里呜呜渣渣地响个没完,“尊神是打算向世人开放此界?”

女娲不置可否,重新退回到珠帘内,施施然游曳而去。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陆吾,招待好客人。”毕竟他们赶路走了多久,她就蹲在监控前看了多久,觉得还是先放过彼此,各自休息一晚等明天再说也不迟。

听罢,侍立在侧的陆吾应道:“遵令。”

刘彻意犹未尽地透过仍在微微晃动的珠帘,呆望着神明离去的背影,目光鬼使神差地下移,青金色的裙裾层叠委地,好似将一缕阳光绣进了远山苍翠之间。

在那一袭流光溢彩的霓裳之下,他看到了一截雪白的蛇尾。

作者有话要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一切都是科学的力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