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绑架

江边的风很大,或许是四周都是滩涂没有建筑物遮挡的缘故。混着股海腥味往人口鼻里钻,真是奇怪,“家园”里明明没有海。

最近的路灯也在百米开外的马路上,能照亮滩涂的只有江对岸上空时不时升起又炸开的烟花,想来对面一定很热闹,那些沉浸在节日氛围中的人们一定想不到,一江之隔的对面正有桩足以震惊所有人的重大绑架案在上演。

绚烂的烟火在邬亭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她仰望着夜空安静欣赏,表情平和。冀升升不忍打扰她,便也跟她并肩而立,看着夜空出神。

伊媛从黑暗里走出来,她已经把百老汇工作人员的制服换掉,换上了自己的大衣。她从大衣口袋掏出两罐热咖啡递给邬亭和冀升升:“醒醒神,现在不是拖延的时候。厅长,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邬亭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你买的什么东西?中药?”

伊媛:“······热美式。”

邬亭抹抹嘴角:“我得问他几件事。”

伊媛:“他恐怕不会配合你,我刚才尝试跟他沟通,他完全不配合。而且他看起来不慌不忙,会不会留了什么后手?”

邬亭冷笑:“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冀升升,棒球带着吧?”

“当然,我衣柜里所有衣服的口袋都装着一个棒球。”

······

“又见面了。”

邬亭走到被尼龙绳捆死的唐纳面前。唐纳已经从邬亭死而复生的震惊中回过神,盯着她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早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才在死前那么平静,对不对?”

其实直到返回飞船的前一刻,邬亭都不能百分百断定自己一定能在死亡后退出游戏回归现实。包括伊媛在内,都以为她有十足的把握化险为夷,然而邬亭没有,今晚她是个拿命当筹码的疯狂赌徒。唐纳只是推了她一把,就算没有唐纳,她也迟早会在游戏里死一次试试能不能退出。

之所以迟迟没有尝试,邬亭承认是自己犹豫了。当身边所有人把“家园”当作真实,她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或许“家园”是另一方真实的空间?或许在其中的生老病死也都是真的呢?当然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怀疑了,“家园”就是游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而她想退出就退出想进入就进入!这种确定让她感到踏实和前所未有的自由。

见邬亭不说话,唐纳抛出了一个条件:“我可以把名下所有财产给你,只换一个答案,你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敏锐啊,这个答案算是她最核心的秘密。而且这种时候还冷静地跟她做交易,真以为她也会像伊媛一样讲究优雅的“贵族礼仪”吗?

邬亭毫不客气:“把你杀了财产就归我了。”

唐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的话语,失笑摇头:“我的财产都分开存放在不同账户里,只有本人才能领取,且每年都需要去金库做安全认证,一旦我没在规定时间内出现,所有账户会同时冻结。对了,金库规定交接财产时,只能开户人本人在场,就算你们想挟持我也会被拦在外面。”

邬亭:“你以为我图你那点钱?”

“那你想要什么?”

“你说呢?你今晚设局杀我,你说我会怎么做?”邬亭把问题抛回去。

唐纳摇摇头:“你不会杀我,你明知我的邀请有陷阱还来赴宴,不是莽撞就是别有所图。如今看来,你绝不会是前者。再加上这样有计划性的绑架,如此大费周章,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不是财产的话,或许,是情报?”

“是,你猜对了。”邬亭沉默片刻,点头承认。见唐纳嘴角微微翘起,露出早有所料的神情,邬亭话锋一转,“但是呢,情报只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替一个人泄愤!猜到是谁了吗?”

唐纳笑叹一声,似乎有些欣慰:“是子斌吧?子斌的眼光比我想得要好一些。”

邬亭愣了下:“跟他什么关系?回答错误!答案是邬亭32号!”

“???”

邬亭一脸深沉:“虽然没有前任邬亭32号的死亡,就没有我,邬亭33号的诞生。但既然我继承了她全部的记忆,我们就是一体的,替她复仇是我的义务。”

唐纳以及一旁静静聆听他们对话的伊媛都先是错愕,然后逐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冀升升一脸茫然完全没听懂邬亭在说什么。

唐纳的语气不再平静:“你究竟是谁?或者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你是数据人?那为什么在晏子斌的记忆里你是他同学?”

邬亭却不再理会,重新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你的问题太多了,看来我们戏剧家先生还是没认清自己的处境,既如此,我就帮你清醒清醒吧。”

一旁的冀升升边抛玩着手里的棒球边缓缓走上前,左右胳膊大力甩动了几下,然后摆出标准的投球动作,双眼如鹰般瞄准唐纳的头部。他倒数完三个数,骤然发力,胳膊抡动间带起的风都在震颤,发出呜呜低鸣。

唐纳下意识地闭上眼往后躲,连人带椅摔在地上,溅起斑斑泥点。

邬亭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埋怨:“球都还没扔呢,这靶子怎么先倒了?”

唐纳瞪大眼,发现那棒球竟然还在冀升升手上,原来刚才只是个假动作。冀升升得意一笑,心里的那点紧张不翼而飞,这是邬亭教他的。通过唐纳在外界的种种行为能看出他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这种人最在意自身形象,让他意识到自己弱小狼狈又无法反抗,比让他痛苦更有用。

虽然不知道邬亭为什么在这方面如此精通,但跟所有388厅的人一样,厅长在他看来就是无所不能不容置疑的。

嘭得一声闷响,唐纳弓下身去,假动作一次就够了。高速运转的球体击中腹部的一瞬间,唐纳怀疑自己被洞穿了。

嘭——嘭——嘭——

疼痛让意识变得模糊,内脏似乎完全破碎了,有肉块从食道里反上来又因为嘴被胶带封住,所以在找不到出口后又被他下意识地咽了回去。

伊媛捧着邬亭退还的咖啡站在后方,注视着冀升升像真的在训练场上一般越来越兴奋的样子,偏头轻声问:“你操控他了?”

“谁?冀升升?没有。”

“他一个阳光懂事的孩子,做这样的事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吗?有些失常了。”

“有吗?这不挺正常的,棒球的准头也很准。不愧是职业选手!”说着,邬亭捧场地鼓起掌来。

伊媛自嘲一笑:“不该问你的。”

等唐纳已经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冀升升蹲在他身边扭头紧张地问:“他不会死了吧?”

邬亭走过去探了探鼻息:“还活着,哪那么容易死。毕竟——”邬亭顿了片刻,意味深长道,“他可是粉丝无数的狮子王先生啊。”

“哦哦哦,也是哦——额,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你是个不会自主思考的捧哏吗?你不提出疑问,姓唐的没死,但我这天被你聊死了知道吗!”邬亭扶额,“知道为什么他不容易死吗?闭嘴,听着就行!假设他的命就是他的财产,他的粉丝就是寄存他财产的账户。他的财产被分为成百上千份,存进成百上千个账户里,有一个成语叫‘狡兔三窟’,放在他身上就是‘四海为家‘,因此只要账户还在,被偷了点钱他也不会变成穷光蛋。只要粉丝还在,他就不容易死。冀同学闭嘴,伊同学可以提问。”

早就走过来旁听的伊媛立刻问:“你说不容易,说明还是有办法的对吗?”

“没错!虽然还只是猜想,但我猜只要让他的粉丝减少到一定数量,削弱他的影响力,他的这种不死能力就会消失。”

伊媛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咖啡掉在地上:“你,你不能为了杀一个人就去杀那么多人,会出大事的!”

邬亭莫名其妙:“什么杀那么多人?总之让粉丝脱粉的办法有很多。一是毁掉他的形象,造绯闻也好,泼脏水也好,怎么有效怎么来。但有一个问题,经历过末日后的人普遍不如末日前的人受伦理道德的束缚深,只要唐纳能带给他们情绪价值,就算他一个月约一百个妓///女牛郎,依然会被许多人喜爱,甚至会有许多粉丝尝试跟他建立床上关系,反而帮他固粉,提高他的生命力了。所以我想尝试的是第二种。”

“是什么?”

“让他死。”

连云里雾里的冀升升都愣住了,虽然没太明白,但邬亭说唐纳很难被杀死他还是听懂了的。现在讨论的也是如何杀死他的办法,可——“杀死唐纳的办法就是让他死”。这是个什么逻辑?

邬亭勾勾手指,示意两人凑近:“听说过一种说法吗?每个人都会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失去生命,第二次是被这个世界遗忘。我们的目标是让他被遗忘,而让一个人快速被忘记的最优办法就是先让他在所有人心目中死去。

我们这些从末日逃亡出来的人类幸存者有不少都一身的伤病,因此每年家园里都会有一些人离奇失踪,因为他们被强制下线了,现实里的他们死了。可你们没发现吗?很少人会去关注那些失踪的人,包括他们的家人在内,仿佛他们一旦消失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家园里有太多太多细思则恐的事情,可所有人都在逃避,所有人都活在摧毁后又重建的舒适区里。邬亭的话如利刃,剖开了冀升升和伊媛所在的舒适区的外壳,外界的凛冽寒风顺着裂缝灌进来,他们的小世界岌岌可危。

邬亭看着两人濒临崩溃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她及时喊停:“停!先停止这方面的思考!现在不是打碎思想屏障的时候。无论如何,你们现在是安全的。”

伊媛还好些,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她跟那些逃避不自知的人不同,她从来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所恐惧的只是这种“群体性自我欺骗”的默契现象。人类的爱是不讲道理,他们爱活着的人也会爱逝去的人,即便这种行为本身没有任何社会效益。可当人们的爱仅限于活着的人,那这种情感本身还算“爱”吗?还是某种用来逻辑自洽的未知产物?

冀升升则完全陷入混乱,他似乎一瞬间萎靡了很多,不,不是似乎!邬亭脸色骤变,冀升升居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她抬手重重扇了冀升升一耳光,大声呵斥:“你给我清醒点!”

冀升升茫然地抬起头,眼睛勉强有了些焦距:“姐姐······”这是在388厅时他对邬亭的称呼,现在都直呼大名了。

“谁是你姐了?都快一米九的人能不能有点出息?可怜兮兮的给谁看呢?”

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看来这孩子在现实中很瘦小吧?才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健壮的棒球运动员,也是,末日里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们了,长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让他们迟缓地生长又会在成年后快速地老去,能活到现在已经不容······唔唔唔”

没想到封在唐纳嘴上的胶布被血浸透后没了黏性,被他用舌头顶开了。邬亭抓起一把地上的碎石,捏着唐纳的下巴硬生生灌进去:“再干扰我,下次往里面塞的就是刀片。”

唐纳的话彻底唤醒了冀升升自我封闭的记忆,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切只是幻想,自己只是个骨骼畸形黑黄丑陋,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废物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末日!为什么连成为强壮男子汉的机会都没有?!不是说他们都将有美好的未来吗?

可未来呢?未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