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上,是这东西六宫里最偏僻的所在。
钮祜禄氏从康熙四年入宫就搬进了咸福宫的后殿,这一住就是整整十年。
直到前两日,她突然晋了妃,这才从闭塞陈旧的后殿挪到了富丽堂皇的正殿。
之前连换个瓦都不肯的关防衙门,这次却十分殷勤地把正殿从里到外修缮一新,连使唤的人手都是当天下午就立马配齐了。
御用监紧跟着也马不停蹄地送来了最新的铺宫用度,不论器具、摆设、娟缎,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
看着眼前精致得刺眼的江南贡缎,钮祜禄氏不无嘲讽地想
——这可真是一步登天啊!她在宫里整十年,见到的好东西连这几天见到的十分之一都抵不上。
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钮祜禄氏的奶娘寿嬷嬷一脸喜色地从门外进来:“主子,太皇太后赐了膳!”
这也是最近几天常有的戏码,太皇太后不是着人来赏东西,就是三五不时地赐膳赐点心。
大概不出三五日,满京城都该知道她如今极受太皇太后看重荣宠了吧。
钮祜禄氏面无表情地谢了恩,对着眼前一大桌子菜却食不知味,随便用了两口就放筷了。
寿嬷嬷犹豫了一下,劝道:“主子,好歹再用两口,您瞧您都瘦成什么样了?往日是没得进补,如今好不容易能补补身子了,您可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了啊!”
见钮祜禄氏不为所动,寿嬷嬷左右瞧瞧,见屋里没别人,又凑近低声道:“再说……这毕竟是太皇太后赏的,这样抬出去……”有些不敬。
钮祜禄氏面色一僵,最终还是又拿起筷子吃起来,直到七八分饱,才命人将膳桌收了。
寿嬷嬷见主子始终精神沉郁,想了想,提起了公府的事。
“主子,公府递了请见牌子,您看……”
钮祜禄氏一愣,请见牌子?
钮祜禄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了,她如今是妃位了,虽还没行册封礼,但谕旨已下,一应待遇都从妃例,自然可以接牌子了。
可如今的公府虽是钮祜禄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法喀承袭了爵位,但他不过十一岁,尚未娶妻,府里能进宫的只有继福晋巴雅拉氏,而钮祜禄氏与她并不熟悉。巴雅拉氏嫁进来没多久,钮祜禄氏就进宫了。
寿嬷嬷见主子兴致不高,劝道:“主子,府里既然递了牌子,您不如先宣进来见见?说不定福晋会带夫人来呢?毕竟如今咱们小公爷才是府里正经的当家人呢!”
继承爵位的又不是福晋的亲生儿子,福晋不见得就这么没眼色。
“而且哪怕这次没来,您这次和福晋说了,下次总能见到夫人啊!”
钮祜禄氏想起整整十年未得见一面的额娘,她进宫时连话都不会说的弟弟,和连面都没见过的妹妹,眼里终于泛起了期盼的神采:“你说得对,那就宣进来吧。”
寿嬷嬷怕主子又在屋里枯坐一天,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劝她多动动:
“主子,您这几天得了不少好东西,不如赏一些给府里?夫人和小公爷见了东西也能放心些。还有小格格,说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眼见就要大挑,您挑些好看的衣裳首饰给她,也好叫格格知道您念着她呢!”
钮祜禄氏这才提起些精神。是啊,这十年,额娘在宫外不知道该有多担心。哪怕是为了让他们心里好受些,她也该装个样子出来。
钮祜禄氏努力振作起来,命人把这些天收的赏赐都打开,一件一件挑起来。
……
第二天,钮祜禄氏一大清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多上点胭脂,不要太苍白了。”
钮祜禄氏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凹陷的面容,只盼着这些金玉首饰能遮掩一二,让额娘不要太担心。
钮祜禄氏原本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装作过得很好,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等真看到跟在巴雅拉氏身后的额娘时,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巴雅拉氏是遏必隆的第三任妻子,年龄比钮祜禄氏大不了多少,本就与这位继女不熟悉,如今对方成了妃主子,自然更不敢摆长辈架子。
巴雅拉氏很识趣,请过安就言称衣裳在路上有污,告退更衣去了。
没了外人,钮祜禄氏多年的思念、委屈、憋闷、愤恨,种种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全然忘记了刚才做的心理建设,扑进舒舒觉罗氏怀里,眼泪禁不住落下来:
“额娘!”
舒舒觉罗氏看着离家时还鲜活明媚的女儿,变成如今这般憔悴枯槁的样子,早已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母女俩再顾不上身份有别,抱头痛哭。
一旁的寿嬷嬷见此情景也忍不住落泪,主子这些年实在是过得太苦了!
不过寿嬷嬷还记得这殿外尚有许多不知根底的新宫人,生怕隔墙有耳传了出去。
是以见主子哭出了伤心,就忙劝她收一收,又亲自去门外看着风声。
舒舒觉罗氏也醒过神儿来,这可是在宫里,可不敢给女儿招祸!
连忙收了眼泪安抚钮祜禄氏。
“塔娜乖,不哭了!有额娘在呢,往后就都好了。”边哄边轻抚着钮祜禄氏的后背。
钮祜禄氏感受着额娘温暖的双手,熟悉的安慰,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未见的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
舒舒觉罗氏对着女儿自然只说府里一切都好,法喀继承了爵位后,福晋待她一直很客气,她妹妹也健康机灵。
“法喀和妮楚娥都很挂念你,可惜进宫不能夹带,他们给你准备的不少东西,都没法给你。”
钮祜禄氏听说妮楚娥知道额娘能进宫后,赶了几天几夜做好了几样针线想给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以后女儿就能接牌子了,虽然法喀大了不能进后宫,但妮楚娥还小,见见倒没什么妨碍。等下次额娘再来,就带上她吧。至于东西……”
钮祜禄氏想了想:“可以当作中秋的节礼进上来。”这样就没什么妨碍了。
舒舒觉罗氏:“好,听你的。”
两人聊完公府众人,舒舒觉罗氏问起女儿在宫里的情况。
钮祜禄氏对过去的日子绝口不提,只说最近太皇太后赏了很多东西,她过得很好。
舒舒觉罗氏哪能看不出女儿粉饰太平之意,真过得好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太皇太后如今的荣宠虽好,但这后宫毕竟还是要看皇上脸色过日子的。
舒舒觉罗氏不无担心地问道:“皇上……最近可来过?”
钮祜禄氏面色一僵,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舒舒觉罗氏见女儿一言不发,提起皇上眼里毫无情意,冷淡抗拒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舒舒觉罗氏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对长女宠爱太甚,由着她养成了骄傲刚烈的性子,没有教她一点女儿家的温顺柔婉。
——塔娜出生的时候,正是她和公爷恩爱正浓,最受宠的时候。
家族如日中天,父亲权倾朝野,又对她宠爱有加,塔娜在府内府外几乎无需忍让任何人,可以随心所欲做她的一等公府格格。
哪怕塔娜将来出嫁了,以公府的权势,难道还给不了她依仗?
舒舒觉罗氏只希望女儿一生恣意欢喜,所以从未约束过她。
可,舒舒觉罗氏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要是早知道塔娜会进宫,会成为皇上的女人……
“塔娜,你不要拗着,仔细听额娘说。”
舒舒觉罗氏不能放任女儿这样下去,她才十七岁,还有大好的年华,不该就这样枯萎在后宫里。
“额娘知道你的性子犟,这些年又受了很多苦。可你要知道,皇上……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皇上是天子,是这天下人的主子!
寻常人家的女人尚且要以夫为天,何况皇家?
哪怕强逼女儿打断脊梁骨,她也要让女儿好好活下去……
“你受过的苦,于你是折磨。可对皇上来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心生怨怼,便是不忠!”
钮祜禄氏直愣愣地盯着舒舒觉罗氏,难以想象这是自己额娘说出的话。
舒舒觉罗氏只做不见:“你如今心里全是愤懑。我只问你,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要是哪天皇上来了咸福宫,瞧见你这副样子,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
钮祜禄氏无言以对,心里又委屈又憋闷,半晌僵着脖子憋出一句:“我管有什么下场!大不了一死了之,难道这么多年了,我还稀罕这所谓的圣宠吗!”
舒舒觉罗氏闻言心里疼得更厉害了,却不敢对女儿软语轻言半分:“死?是,死多容易啊!你死了一了百了,可对得起你阿玛的在天之灵?”
提起遏必隆,钮祜禄氏顿时心如刀绞
——阿玛疼她、护她这么多年,她却连阿玛最后一眼都没能见到!
舒舒觉罗氏见状又下了一剂狠药:“你阿玛拼上自己一条命,才为你换来一线生机。要是知道你这样自甘堕落,轻易放弃,前不顾家族荣辱,后不念亲人之痛,额娘和弟妹全都抛诸脑后,只想着一死了之,不知道九泉之下还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女儿!”
钮祜禄氏愣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