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禾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她正躺在她那张柔软的榻上,珠帘外跪着个泪人儿。
“殿下,您终于醒了……”小芒哭着爬过去看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您怎么一个人就出去了呀,奴婢找不见您的时候,都要急死了。”
江禾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头,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霎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就……就有人送您回来的……”
“小芒。”江禾充满警告意味地唤了她一声,“我看起来很好糊弄吗?”
小芒犹豫许久,手指在裙摆上绞了又绞,方满面通红地开口。
“裴大人抱着您回来的,奴婢都迎上去了,他还不肯松手,一定要把您送进屋他才走。”
顿了顿,她又道:
“可吓死奴婢了,幸亏天黑,宫道上人少,没什么人瞧见,要不殿下您可是金岭未来的太子妃,出了这档子事,陛下必然会责备您的。”
后面她再说什么,江禾也听不太清了,只忆起了昨夜亭中之事,微微羞红了耳根。
“殿下。”小芒用力地摇摇她,将她神思唤了回来,“奴婢说真的,您千万不能再和外男来往过密了,会害了您的。”
“……嗯。”江禾敷衍地应了一声,复问道,“先生今日没有来吗?”
“没有呢。”
“那你去帮我把案上那本书册取来吧。”江禾轻轻吩咐道,“我先自己看一看好了。”
小芒依言为她取来,又将温了一遍又一遍的白粥一并递给了她。
“殿下昨夜淋了雨,受了些风寒,先用了粥再读吧,胃里有东西,奴婢也好让您喝药。”
“好。”江禾点点头,将书册摊在了腿上,“怪不得我觉得有点难受。”
“殿下这是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
江禾咽下一口粥,将书推给她:“讲水患的,还蛮有意思的。”
“奴婢不识字。”小芒苦笑着摆摆手,“殿下怎得突然对水患感了兴趣?”
“你若肯一直跟着我,我便教你。”
说罢,江禾又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喃喃道:“若是女子都有机会读书就好了。”
小芒似是只听见了她的前半句,忙俯身表忠心道:“奴婢誓死追随殿下,谢殿下垂怜。”
“别誓死了。”江禾无奈道,“小叶已经不在了,这个词不吉利。”
小芒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好似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小叶是谁:“是。”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江禾重新道:“近来多雨,岭南地区每年此时必有水患,每次都是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
“殿下是想……去帮忙治理吗?”
江禾轻轻颔首,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可是这不是公主应该做的……”小芒低声劝道,“陛下一定会生您的气的。”
“那公主应该做什么?”江禾抬高音量,斥道,“就应该日日打理容貌,等着有一天嫁到别的国家给人家当傀儡吗?!”
小芒一下子便被吓到了,慌乱道:“奴婢愚钝,请殿下恕罪。”
“也不怪你,该责怪的并不是你。”
江禾垂眼看向手旁那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布着好看的文字,然而却有许多人一生都难以识得它的含义。
思及此,她忽然觉得以往在国子监的时光,许是太浪费了些。
“江禾——”
她闻声望去,只见苏欢提着她那鹅黄色的夏衫,身体一跃,便径直蹦过她寝宫的门槛。
“我有时候觉得,在你面前我都是稳重的那一种。”她失笑道,下了床榻朝对面的木椅坐去,“摔了我不管治。”
“我是真有大事!”
苏欢紧急在她身前刹住,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水,才堪堪坐到她右侧。
“你之前不是让我盯着点阮将军的事吗?我跟你说——”
“裴先生,在往死里打他!”
话音一落,江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说真的?”
“真的,我爹这两日出京办事了,我刚才借着他的身份溜进了大理寺。”
小芒刚为她添上茶,她便又一股脑灌了下去,继续道:
“有个人想借机讨好我爹,我问他什么他都说,他告诉我,阮将军刚受了裴先生的刑,浑身上下都是伤。”
“他说的话能信吗?”江禾眸中透出一丝疑虑,“万一是安排来传假消息的呢?”
“我也这么想啊!”
苏欢一拍大腿。
“那会裴先生已经走了,所以我就让他带我去看,结果还真看见阮将军奄奄一息地瘫在那……地上好多血。”
江禾跌坐在木椅上,神态颇有些恍惚,仔细辨去,竟能瞧出一丝颓靡之感。
“怪不得他不来了……原是他已做出了选择。”
“别太难过了。”苏欢出声安慰道,“其实他从来没有说过要追随你和江晏哥哥,这么一想,他也不算背叛了你。”
良久,江禾苦笑道:“是我太一厢情愿了。”
“都是江衡那个恶人。”苏欢咬牙切齿道,“就他那模样还想当太子?呸!做梦!”
“我去找他。”
见她正要往外走,苏欢忙拉住她:“你前段时间在朝堂上跟他干一仗,已经很影响你的名声了,别冲动。”
“我找的是裴渊。”
江禾拍拍她的手,转身出了宫。
她从未去过大理寺,沿途的风景都极为陌生。
鬓边珠翠随着马车晃动发出好听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只平添一丝烦躁。
“本宫找裴大人。”
大理寺的官员丝毫不敢怠慢她,听到她的指令后,忙不迭地就引她向里去。
木制的地板经年累月地被人踩踏,已然有了松动的迹象,不时吱呀轻响。
江禾随着人从肃穆的气氛中径直穿过,拐过一道道弯,方来到了一处打理精致的屋前。
“公主殿下,这就是裴大人处理公务之处了,下官去禀报大人。”
“不必了。”
她挥手让人退下,随意敲了几下,便兀自推门进去了。
那个让她春心初动的男子此刻正凝神伏案,执笔专注地在批改些什么,日光穿过窗棂,将片片光影投到他瘦削的面庞上,连带他整个人都浸润在金色的天河中,好似方从天庭上拾级而下的神明。
她向前走了两步,他才注意到她,凝眸看向她来的方向。
“小殿下淋了雨,想来身子也不太舒服,我便没有去昭阳宫。”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引她入座,抬手为她添了一盏茶。
“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江禾挪开视线,淡淡回道,“先生日理万机,自然有要忙的事,哪里有空来我这里消磨时间。”
听出她语气里颇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裴渊微怔了下:“心情不好?”
“我去国子监找个新的先生就好,你以后专心做自己的事吧。”
“只是因为今日缺席了吗?”裴渊轻蹙起眉,缓缓道,“我的确只是想让殿下休息一下。”
“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喜欢说谎。”江禾有些怒了,逼问道,“那你敢告诉我,你早朝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吗?”
裴渊手一顿,眸中闪过一瞬异样:“……你在监视我。”
“你没有必要把人都想得都如你一般龌龊!”
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重了,江禾睫羽飞速地扑闪了几下,竟凝出些泪来。
裴渊见她如此,心中不由微动。
“你骂我,你哭什么。”
“要你管。”
屋内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江禾都以为他不会再回应了,他却忽然抬头道:
“此事,你暂且先信我,我同你说另一件事。”
他起身去翻桌案下藏着的一份奏折,连带着一块印有奇怪纹样的破布。
江禾却无意理他,扬声道:“此事还未有定论,你便想这样敷衍过去吗?”
“信我。”裴渊再次重复了这两字,将奏折递给她,“你先看看。”
江禾不耐地接过,皱着眉将视线投了过去。
奏折不长,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最后一个字上,只一瞬,她便觉浑身冰凉,甚至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为了掩盖你的卑劣,用这种谎话来骗我吗?”
她将奏折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躲,也没有接,任由它滑落在地上。
“你说在林子里下死手的人是徐娘子,你疯了吗?”江禾颤声道,“她一个笼中鸟,自入宫以来从未出去过,她上哪里找的人?”
“但这确实是我查出来的结果,也有证据。”
裴渊展开那块从黑衣人身上挑落的破布,细细端详着。
“她的确是想杀你的。”
“虽然我母后进宫之后,她便失了大半宠爱,可那是我父皇的错,她凭什么将火泻在我的身上?”
江禾愤恨地锤了锤桌案。
“一次不行,还敢来第二次。”
“第二次不是她。”
江禾愕然抬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谁?”
裴渊忆起陛下初赐府邸时,江衡前来拉拢他,似是刻意展露给他的花纹,无奈地摇了摇头。
“暂时别追了,不安全。你先告诉我,此事要不要上报?”
“为何不报?”江禾质疑道,“是因为她是江衡的母妃,你不忍心吗?”
裴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道:“我知道了。”
“这个给我。”江禾夺过那块破布,将它攥在手心里,“我去会一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