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毒

夏夜的雨总是来得急,虽已过盛夏时节,这雨仍是如天河倾落一般密密地砸在石路上,四处翻溅着,整个街道上空无一人,就连巡视的官兵也寻个檐下躲上一躲。

裴渊走得匆忙,连油伞也未备上一把,只纵马穿破浓重的雨雾,任由雨点重重地砸在身上。

“公子,公子,这雨势太急了,您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吧。”红鸢的呼喊被狂风撕得稀碎,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置若罔闻,只是微咳了几声,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北奔去。

马蹄踏过黄土,溅起数点泥泞,很快,他便到了信中所说的破庙外。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要见我。”

林大夫苍老的声音自庙内传来,见他进来便倚在墙上止不住地咳,又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你来审问我,我却好像得先给你瞧个病?”

“不是审问。”裴渊缓了缓心神,否认道,“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求教于您。”

“那这——就是你待客的态度?”

林大夫动了动身子,裴渊这才看见他的双手双脚皆被麻绳牢牢地束缚着,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困在潮湿的墙角。

“抱歉,不是我带您来的。”裴渊拔剑出鞘,挥手便将束着他的绳子尽数斩断,“有些事情耽搁了,来得晚了一些。”

“说吧。”林大夫取了个脏兮兮的蒲草团子垫在身后,浑浊的双眼中却毫无紧张与畏惧之色。

裴渊没有和他兜圈子,直言道:“林大夫十年前,因何出宫?”

“说过了,一桩案子。你既然来找我,难道不清楚?”

破庙多处透着风,因降雨产生的涓涓水流声显得格外清晰可闻。

“我知道。”裴渊沉了沉声,“但据我所知,林大夫与当年的首辅府并无来往,而您,却是逃命逃出的宫。”

“当年跑的御医,可不止我一个。”林大夫闷笑一声,话锋一转,“这件事时至今日都是众人缄口不言之事,你却如此苦心打听,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首辅府的一个家仆罢了。”

“撒谎是没有诚意的。”林大夫闭了眼睛,懒懒地靠在墙上,“我被人抓来的时候,就知道回不去了,命绝之前,我也想寻个答案。”

庙门被狂风吹得不住吱呀作响,空气中一时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这样吧。”林大夫的耐心有些被消磨,从衣襟里掏出个药瓶,手一丢,瓶子便滚到了裴渊脚下,“你把这个喂给那位小公主,我便告诉你。”

“不可能。”裴渊看也未看,眼眸蒙上了一层冰霜,“你若如此,我们也不必谈了。”

“都不看看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会答应你。”

林大夫忽然仰头大笑起来,连带着他花白的胡子也跟着颤抖,满口说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宋家竟还有后代存世,积德啊,还是造孽啊?”

红鸢有些骇然,瞬间拔剑指向他,却被裴渊抬手拦下了。

“猜到了。”

“是了是了……”林大夫仍是笑着,垂老的身子似有些支撑不住,狠狠地咳了几下,“公主身边的那个人,这么久了,竟还是你啊。”

裴渊静静地打量着他,不置可否。

“当年……那个毒,我下的。”

“什么毒?”裴渊重重地皱起眉,颤声追问道,“他们不是被火……烧死的吗?”

“在放火之前,陛下宴请了首辅府上下数十口人。”

林大夫抬头望着庙顶,似是陷入了回忆。

“就连旁支的都叫上了,好大一屋子人啊,可怜他们还在高兴,觉得这是无上的荣耀。”

“那饭菜个个都有毒,端上来之前,陛下亲自命我下的。”

“陛下为了不让人生疑,甚至自己提前含了解药……能让陛下做到这个地步的,也唯有宋家了吧。”

许久许久,裴渊听见自己哑着嗓开口:“所以,没有一个人逃出火海。”

大火来袭之时,也只有他,还有力气攀上府墙,狼狈逃命。

因为他并没有吃那顿饭。

宴席的时辰,恰是他与江禾约好在御花园里打秋千的时候。

他不愿爽约,心中焦急难耐,父辈与陛下尚在寒暄之时,他便偷偷从桌下爬了出去,所幸当时人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裴渊敛了敛痛苦的神色,肃声道,“这是掉脑袋的罪,你本不该这么轻易就同我讲的。”

“没有这么复杂。”林大夫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一直东躲西藏,活在愧疚与自责里,说出来倒也好。”

“多谢,我还有一个问题。”裴渊面容微颓,低声问道,“为什么?”

“你说陛下?他……”

狂风微歇,一支利箭猛地破空而来,直直地扎入了林大夫的后颈!

他张了张口,吐出一大滩鲜血,呜咽的声音再难辨认之后的话语。

“谁?!”裴渊怒喝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扶住他,却发现——

他身后的砖墙,竟然是松动的!

原本他脖颈所倚的地方此刻被人拿了下来,透过这块空隙望去,没有看到郊外深夜里的大雨滂沱,只看到……一只眼睛。

正死死地盯着他。

“江衡。”他认出了这只眼睛的所属,缓缓站起身。

“这么快就记住了本宫的模样,本宫看好你啊。”轻佻的声音从雨中传来,江衡款款步入庙内,抖了抖斗笠上的雨,“哎呀,这雨真是烦人。”

“你把他带过来,又杀了他。”裴渊毫无畏惧的回视他,“很有趣?”

“他给你家人下了毒,我替你杀了他,你应当感谢我才是。”江衡眯起眼睛,“没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裴大人,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臣也没有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裕王殿下,也会有偷听人墙角的时候。”

“呵。”江衡颇为不屑的一笑,“与我合作,我会替你翻案。”

“事到如今,臣还有选择?”雨丝从缺失的砖口处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衣摆,“怕是臣今日拒绝,明日就要下天牢了。”

“倒是个聪明的。”

江衡走上前来,细细地打量了好一会,方道:“长得的确很标致,过段时间,本宫择个吉日,将本宫的妹妹指给你吧。”

“殿下慎言。”裴渊冷声答道,“我们之间的事,勿要拉扯宫中女眷。”

“无事,眉儿很乐意呢。”江衡的声音在暗夜中好似鬼魅,幽幽传来,“本宫看好你。”

红鸢自他进门以来,便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江衡似是没瞧见她,摸黑出门之时,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挡路的东西。”

他谩骂一句,径直离开了。

“公子,您不能娶她。”红鸢急道,“若是真的结了亲,我们才是彻底被绑在江衡的绳子上了。”

“以女子做交易工具,无耻。”裴渊淡淡评判道,又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大夫,“待雨停了,命人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

大雨冲刷掉了此夜所有的痕迹,才肯慢慢转停。

裴渊按下翻涌的思绪,披衣上马,匆匆回程,欲在天亮前赶回皇宫。

然而行至中途,他却瞥见一座荒废的凉亭里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心下一惊,忙凑近道:“小殿下?”

江禾正蜷在凉亭一角不住地抖着,薄薄的衣衫尽数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听到他的声音,她方满面泪痕的抬头。

“先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裴渊蹙眉道,“这荒郊野外的,就你一个人?”

“我看你走得急,就猜着你去见林大夫了,我就想跟着你。”江禾抽抽搭搭的,似是被吓坏了,“可是我骑马骑得少,雨大了之后看不清路,马就自己跑了。”

“所以,我就想,找个地方躲下雨,等天亮就好了。”

“胡闹!”听她说完,裴渊不由得斥道,“天黑雨急,出点事该当如何?在自己身上,也能如此任性,总是喜欢做这种令人忧心之事!”

“你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只是殿下若有事,臣也得连坐。”

裴渊抑了抑情绪,将自己的厚外袍取下披在她身上,却意识到这外袍也早已湿透,添在她身上也只是徒增寒意,一时竟有些无措。

“这样,就会暖和些了。”江禾踉跄着扑入他的怀中,小手胡乱地抓住他,“不许动……我命令你不许动。”

裴渊双手直直地垂着,偏过头不去看她。

上好的宫衫薄如蝉翼,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每一寸肌肤,好似每跟她相处一次,对他来说都是炼狱般的考验。

“我刚刚看到江衡从路那边过去了,他去找你了对不对。”江禾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你还是要和他一路了。”

“他没有看到你?”

江禾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一字一顿地同他说道。

“这是你的选择,我没有权利干预,但是你若真的伤害我皇兄,即使我再喜欢你,我也不会原谅你。”

她的话音虽轻,却格外坚毅,令他不得不垂眼去看她。

“或者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他整个人僵硬着,站了许久许久,没有答话。

直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才发现,她竟在自己的怀里睡去了。

裴渊将她拦腰抱起,小小的她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也并没有因此醒来,睡颜柔和而可爱。

他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的动摇。

“如果我告诉你,与你并肩面对,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