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的沉默。
直到江禾逐渐平复了心神,几乎都要睡过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衣物与被褥摩挲的声音,随后她便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气。
“去床上睡。”裴渊冷淡地开口,微弱的烛火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晃,映出他脸上晦暗不明的情绪。
“我在这里就好了……”
未及她说完,裴渊俯身一把将小小的她抱起来,紧紧地圈在怀中,整个人甚至都在微微发抖。
他就这样困着她,不说话。江禾有些难受了,在他胸口挣扎了几下,却得到了他充满危险气息的警告:
“别动。”
江禾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乖乖照做,粉嫩的小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襟。
“你怕我把你摔下来?”裴渊低低地笑着,在她耳边淡淡吐出字句,眼神炽烈而陌生,“长大了,连被我抱抱都不肯了?”
“先生,你怎么了……”江禾有些怕了,费力地去躲他那温热的气息,不住地喊着他,似要将他唤醒。
这样的先生,哪里还是那个清冷出尘的谪仙子,分明就是想要将她吞噬殆尽的魔鬼。
“你都要嫁给别人了,还要问我怎么了?”裴渊语调慵懒,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你说,等你及笄后便与我成亲,我答应了,而如今……”
他抱着她,又向上举了举,二人的脸颊几乎要贴在一起。
“你、食、言、了。”
他面容阴郁,好似被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江禾止不住地抖起来,哭着将头埋进他怀里,仿佛有什么沉没在心底的事情松动了,呼之欲出却始终寻不到答案,费尽心力也触碰不到一丝过往时光里与他有关的沙粒。
她呜咽着,拼命地拽着他:“裴渊,裴渊,你不要吓我……”
皎白的月光缓缓倾泻下来,裴渊的目光逐渐清明,看到在他怀中啜泣的少女,不由得怔了怔,很快心中便警铃大作——
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转身向那张简朴的小床走去,轻轻将她放了上去,为她盖好那打着些许补丁的夏被。
江禾鼻头通红,仿若雪地里的一朵落梅,她拉住他的手,试探性地开口:“先生,是你吗?”
裴渊跪了下去,与她视线持平:“臣在。”
“这个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江禾声音发颤,死死地与他掌心相扣,细密的汗珠不断地向外冒着,“你刚才都要吓死我了……特别可怕,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或许是受了伤,魇住了吧。”裴渊目光平和,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让殿下担心了,是臣的过错。”
说罢,他将手抽出来,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江禾却好像一定要赖着他一般,翻身下床,又扑到了他怀里,月白色的衣裙铺了满地。
“不怪你,明明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成这样的。”江禾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先生说……等我及笄后,我们会成亲?”
裴渊先是轻轻地推开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才淡淡回答道:“曾经和一个女孩允的诺言,许的及笄之约。”
末了,他又补充道:“不是你,方才认错了。”
江禾愣了下,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方道:“先生这样好看的人,原来也是有喜欢的人么?”
“自然。”
他太了解她了,知她最无法接受喜欢的人另有所属,索性便将事情做得绝些,好断了她的念想。
毕竟,如今的他既然从那场灭门惨案中活下来,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他便一定要走下去。除了利用,此生与她都不会再产生其他纠葛。
正如她所说,送她铃铛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
不出他所料,江禾只淡淡回了这几个字,兀自擦了擦泪,便和衣躺下了。
“最后一个问题,她可到及笄之年了么?”
“没有。”
被子里传来她自嘲般的一声轻笑,裴渊黯淡了神色,低着头默不作声。
“今天的事情,还有那张字条,只要你不会影响到我江家的江山,我便当没看见了,以报先生今日救命之恩。”
“多谢殿下。”裴渊拱手一礼,“殿下放心,只是些官场纷争,臣绝无二心。”
等了许久,裴渊也未等来她的下一句话。
折腾了半夜,算算时辰也将要天明了,他随意披了件衣裳,继续在她床边跪着,似是在惩罚自己,江禾也铁了心不去管他,只是那麦枕却悄悄湿了。
夏日的阳光在清晨便有些毒了,江禾在如此光亮下被迫醒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许是昨夜哭得多了,眼下头竟还有些微微作痛。
“喝些水吧。”裴渊见她醒了,端了瓷碗为她盛了些水,“这里没有茶,小殿下将就些。”
江禾没有理会他,将头偏了过去。
以裴渊目前的身体状况,本该是她来照顾他的,此刻江禾却憋着一口气,死活不愿意再搭理他。
“小殿下。”
裴渊又唤了她一句,江禾忽得烦躁起来。
“自己身子没好就别四处折腾了,若是死在外面我可没办法抬你回去。”
“……是。”
见他依旧微微咳着,江禾自觉说话有些不妥了,起身接过那碗水,低声道:“抱歉先生,我说错话了。”
“无妨,小殿下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裴渊轻笑了下,拢了拢衣衫,“小殿下贵为公主,斥责臣几句,本就是应该的。”
饮尽最后一滴水,江禾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好不容易近了些的关系,如今似是又隔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哎呀,你们两个孩子醒啦。”听见屋里的动静,大娘敲了敲门,声音爽朗,“快出来吃饭吧。”
裴渊应了,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先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厅内,胡大哥一家人早已在桌前坐得整整齐齐,阿宝不听劝告,已然大口大口地喝起了米粥。
“都是些村里人家的寻常饭,公子可不要嫌弃。”
“这是哪里的话,还未谢过三位救命之恩。”裴渊郑重地施了一礼,方肯落座,“将来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请务必言明。”
“举手之劳罢了。”胡大哥中气十足地笑起来,“诶,你那娘子呢?”
想来是被误会了,裴渊微怔了下,索性顺着他们向下说:“她起得晚了些,很快就来。”
话音刚落,江禾便顶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裴渊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皱了皱眉:“回去。”
他强行将她拽了回去,叹气道:“小殿下莫要告诉臣,不会自己穿衣服。”
“我会啊。”江禾哼了一声,呛道,“不要你管。”
裴渊未理会她的小脾气,细致地为她打理着衣裙,复又蹲下去,将束带系了个好看的样子。
“小殿下是否同他们说,我们是夫妻?”
“说了。”
此处未见梳子,裴渊便用手轻轻理顺她如墨般的长发:“你还这样小,说是兄妹倒不为过,夫妻……他们肯信吗?”
“我说我已经到成亲的年纪了,只是长得小。”江禾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不自然,“还有,我说我们是金岭人,是私奔出来的,你可别说错了。”
“好。”裴渊勾了勾唇角,“小殿下知道隐藏身份,实是冰雪聪明。”
“出去吧。”
折腾了这一番,胡大哥一家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阿宝早早地离了桌,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再不吃,可都要凉了。”大娘笑道,“林大夫嘱咐过,要这位公子多出去走走,好得才能快些。”
“大娘,昨日匆忙,还未给那位大夫结诊费。”江禾轻抿了一口粥,抬头道,“他住在哪里?我好登门道谢。”
“出门往北走,最北边那家就是了。”大娘和善地答道,“不结也没有关系的,我们同他关系好,逢年过节便去给他送些菜,他也便不收我们的诊费了。”
江禾摇摇头:“不能平白受人恩惠的,我们等下便去。”
待二人走后,黑衣男子缓缓地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
“刚才说的,你们可想好了?”
男子冷冷开口,摩挲着腰间未出鞘的利剑。
“那……那只是一对普通夫妻,就算是私奔影响家族脸面,也不至于如此赶尽杀绝吧。”大娘试探地开口,却因害怕咽了咽口水,“您……放过他们吧。”
“少废话!”白光一闪,男子将剑拔出直抵在大娘的脖颈上,“你们救了她,本就该死,如今我们主子大发慈悲地再给你们一次活命的机会,若是不想要,干脆……”
“我们做,我们做!”胡大哥连忙止住他的话头,不住地哈腰,“您给我吧。”
男子丢出个药包,神色轻蔑:“务必一击而中,否则,你们儿子的命,我便勉为其难的取走了。”
一个闪身,男子便消失不见了。
“我昨晚就说了,他们不是什么普通夫妻。”胡大哥急得直跺脚,“我昨夜都看见那玉牌了,成色那般好,必定是什么京城贵胄家的小姐。”
“那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大娘哭着去锤他,“我不能没有阿宝,我不能……”
“那就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