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听错了。”裴渊低头行礼道,匆匆回身进了里屋,“今日有些晚了,若有何问题明日再说吧。”
朴素的木门被重重带上,裴渊倚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闷地撞击过。
她从未变过,一如十年前那般,灵动可爱,仿佛世间数万枝花绕在她身畔,也是掩不住她的美好的,而他自己却早已变的泥泞不堪。
一纸诏书,一场大火,烧掉了他引以为傲的父母的生命,也将他们在御花园偷偷手拉手攀石山的日子抹得干干净净。
“禾儿……好久不见……”
裴渊呢喃着,双眼渐渐蒙上暗夜的颜色。
此后几日,虽是裴渊课毕后便刻意躲着她,她却依旧能在各个地方找到他。
夏夜的街道总是繁华万分,小贩的吆喝一声接着一声,直从东街传到西街。银丝制成的线上挂着朱雀状的手扎灯笼,与那清河上浮着的花灯一道,将这夜映得甚是明亮。
江禾在一处卖玉石的小摊上寻到了裴渊,裴渊此刻正专注地抚着一块甚是莹润的玉,墨色的发丝轻轻垂着,散着熟悉的冷梅香。
“先生。”她的小脑袋悄悄凑到他面前,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裴渊似是被吓到了,错愕地直起身,见到是她,远山般的眉才舒展开来:“小……你也逛街?”
此处人多口杂,他硬生生咽下了那未出口的“殿下”。
“我说是凑巧,先生信吗?”江禾看起来分外开心的模样,伸手去牵他的衣袖,“我也要和先生逛。”
裴渊神情颇有些无奈,末了只得摇摇头:“你这般粘人,有没有问过别人是否会给人带来困扰?”
“那……我会让先生觉得困扰吗?”
他迎上她探求的目光,终是咽下了些狠话,轻轻道:“一起吧。”
一切天衣无缝的计划与预演,似乎都会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江禾复又笑起来,小跑两步跟上了他:“下次我会提前过问先生的意见的。”
今夜卖糖葫芦的商家格外得多,惹得晚风都是甜腻的。裴渊侧头去看她,多年不见,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间尽是美人模样。
记得她尚在襁褓之时,他还常常伸手去碰她那粉雕玉琢的小拳头,许愿她快些长大好陪自己玩。
她一直都是那个他最疼爱的妹妹。
思及此,裴渊好看的唇角不由得微微有了弧度。江禾捕捉得快,好奇道:
“先生笑了呀。”
“没有。”他矢口否认,转了话题,“还未用膳吧?我带你去。”
华灯溢彩,描金镶玉,眼前这座酒楼杯盏相碰,一片热闹气息。
他随意点了几个菜式,琳琅满目,将小小的方桌铺得满当。江禾盯着这满桌的人间绝味,肚子恰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先生,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口菜呀?”她满面幸福地夹起块糖醋小排,“皇兄完全不理解甜菜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先生懂我!”
“宫妃和皇嗣的喜好都被记录在册,知道这些并不难。”
“那也要谢谢先生。”
裴渊轻轻将玉盘向她那边推了推:“多吃些。”
脱离了皇宫森严的氛围,江禾吃得颇为自在,一个不留意,一滴小小的油便落在了她腕上的铃铛手链上。
“呀……”她忙夺了帕子小心擦拭,“它的声音本就不如以前清亮了,可别彻底坏了。”
“不能坏?”
对上裴渊复杂的目光,江禾解释道:“对呀,先生是不是希望它不能再响了?每日叮叮当当的,先生该觉得我扰乱课堂了。”
“不会。”裴渊神色温柔了些,随手接过她的帕子放在一边,“小殿下最近很乖。”
仿佛孩童得到了颗蜜饯般,江禾甜甜地笑起来,好看的眼睛如同此夜的月牙,去了三分凉意,尽余温婉。
“其实我早就该摘了的,只不过一直舍不得。”江禾怜惜地抚了抚它,“我总觉得,我若是摘了,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都没有了。”
裴渊低头抿着文思豆腐汤,任她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和皇兄一起出生,但皇兄身体不好,被送去京外休养了五年。所以我小时候一直和他玩,把他当成我的哥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太清之前的事了,只知道曾经有他这么个人。”
忽然,江禾猛地吞了个小丸子,含混道:“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呀,抱歉先生。”
“无事。”裴渊见她的模样,不由得眼尾微微上扬,“慢些吃。”
“好。”江禾乖乖地点点头,“裴先生,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个事?”
她故作可怜态,起身站到他面前撒了撒娇。
“小殿下但说无妨,臣会尽力去办。”
千家灯火,他却未曾沾染一点烟火气,好似谪仙般端坐着,惹得来往的女子都捂了扇偷看。
“能不能麻烦先生……”她压低声音,“把夏考的题目给我一份。”
裴渊眉头微皱,直截了当道:“不能。”
“你刚刚还说尽力去办的。”江禾撅了噘嘴,“骗人。”
他心中微有不悦,冷冷开口:“要这个做什么?”
“想考得好一些,好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任他们拿捏的。”
言罢,她一哽咽,似是又要哭出来,裴渊见状忙缓了缓语气:“小殿下近来日日勤勉,未必不能取得一个好等级,何故要走这歪门邪道。”
“那如果……我的考卷还是一塌糊涂呢?”
“没有人会怪你的。”裴渊轻叹口气,“但前提是,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完成的。”
思虑片刻,江禾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你是真的真的在温书啊?”苏欢到处寻她,却不想最后在书阁见到了她。
“对呀。”江禾展颜一笑,招呼着她,“快来快来,我央了半日,裴先生才肯给我出题范围呢。”
苏欢瞧着她那份密密麻麻的笔记,沉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道:“……我说江禾,这难道不是咱们今年全部讲过的书吗?”
“……”
江禾面上显出些窘迫,尴尬地掰了掰手指:“不好意思,之前实在没听。”
苏欢直直地盯着她,似是要从她眼睛里读出些什么似的:“那个裴渊给你下了什么药,你天天跟着人家不说,现在都开始读书了。”
“因为他讲的好呀,我喜欢听他讲课,而且他人也不错,长得也好……”
“停停停。”苏欢抬手止住她的话,“你不会……动了什么少女心思吧?”
“啊?”江禾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你说的……是想成亲的那种感情吗?不可能呀,难道我找他问些问题,就要和他成亲?”
苏欢摇了摇手指,故作夸张地长叹道:“你完咯。”
“真不是。”江禾笑着去推她,“那我岂不是要气死那个叫齐什么的太子?”
“气死他得了!”苏欢愤愤地跺了跺脚,“他爹一早就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明日夏考结束,就要准备去金岭国了。”
“你一定要小心。”苏欢拉住她的手,“陛下不准许我和你去,你可千万别受了欺负。”
“放心吧,裴先生跟着我呢。”江禾忽然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我有直觉,裴先生不是个好惹的。”
“不是裴先生。”苏欢揶揄道,“是你家的裴先生。”
“苏欢!”
江禾一阵推攘,直直地将她从空无一人的书阁顶楼赶了出去。
翌日清晨,江禾悄悄地摸了摸夏考的卷册,自觉手感极为舒适。毕竟以往这些时候,她都是直接睡过去的,甚至连册子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她到底是聪颖的,虽只复习了短短一段时日,这卷册上大多数的文句都能够背出来。
“先生,我答得怎么样?”
她偷偷去瞄裴渊,瞥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正欲索求些夸奖,皇帝身边那位萧总管却尖着嗓子打断了他们。
“传陛下旨意,着公主殿下即刻出发前往金岭——”
江禾着实有些烦躁,斥道:“本宫正在与裴先生说话,你看不到?”
“公主殿下息怒。”萧总管一拱手,赔着笑,“只不过,奴才此番是带着陛下的旨意来的,任何事情自然都不及陛下重要。殿下瞧不起奴才,却也该尊重陛下才对。”
“呵。”江禾不屑地嘟囔道,“仗着自己在父皇身边多年,还敢教训我了。”
“好了。”裴渊轻轻搁下狼毫笔,温声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出发吧。”
“是。”萧总管应道,“车马在宫外,公主殿下和裴大人若是收拾好了,便尽快来吧,奴才先告退了。”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急,方才还晴着,眼下却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飞金的檐角下,微凉的雨如绣娘手中薄薄的绣线一般直直落下,打到木屋旁清澈的小河里,泛起圈圈涟漪,恰如少女繁杂的思绪。
裴渊为她撑着伞,倾斜的伞面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忽然,江禾转身抱住了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开口:“裴渊,我们不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青梅竹马什么的最甜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