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来的先生

谢却海棠,日初长。

初夏时节,暑气已渐渐爬上宫墙,宫女托着还带些微霜的冰匆匆行走,忙着给摇扇品茗的贵人们送去清凉。

江禾坐在悬满金线玉珠的轿撵上,惬意地抿着一杯冰茶,轿旁的两位侍女持着团花鸣鸟扇一路跟着,将丝丝凉意送去她鬓边。

“小叶,还有多远。”

她出声问着走在最前方的侍女,音色清冽的好似在古泉边被拨动的弦。

“快了主子,国子监就在前面了。”被唤作小叶的侍女忙回头应道,“公主殿下在如此燥人的气候里还肯去读书,实在是让奴婢钦佩。”

江禾轻哼道:“若不是怕父皇骂我,我才不去呢。”

抬轿的太监们都是老手,一路走得稳妥,很快国子监的大门便出现在她眼前。

自本朝皇帝登基以来,便格外重视教育,他曾宣诏大开国子监,不论出身,不论性别,平民、世家子女、皇室子女皆可入学读书,也因此,国子监独揽了全京城的书香气。

檐角染着夏日的清香,白玉石阶洒着碎金,好似星月倾落一般。前阵刚刚起过大风,尚未生稳的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将刻满诗句的小桥淋了满怀。

见她从轿上下来,看护监门的两个守卫忙迎了上来,战战兢兢地同她施了一礼。

“公主殿下……您来了。”

“怎么,不欢迎?”江禾挑了挑眉,“不过是前几日把司业的胡子剪了,又没欺负到你们头上,不至于这么怕我吧。”

“这……”

“小殿下,你还知道来!”白胡子司业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气呼呼地便冲了出来,“老夫的胡子!胡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应该怎么写!”

“司业这般模样才好看嘛。”江禾甜甜地笑了一下,撒娇道,“那么多胡子,显您老。”

“哼!”老头冷冷地哼了一声,向空中一拱手,“上课丢纸团砸人,给先生画像上画乌龟,动不动撺掇别人逃课,这次居然还将主意打到老夫身上!无论小殿下怎么说,老夫一定会如实禀告陛下的。”

“司业,好商量嘛……”

老头抬眼一看,只见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江禾葡萄般的眼睛里滚落,她纤长的睫毛上挂满了莹亮的小露珠,微红的鼻头在白皙的小脸上分外显眼。

“行了行了,进去吧!”老头实是招架不住,愤愤地挥了挥手,“下不为例!”

江禾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软软地应了,一把抹净泪水,直从他身侧溜了进去。

绕过挂满檐铃的回廊,一座临水的小木屋出现在眼前,正是江禾所在的书斋,同砚们早便到了,一见她来,都热情地同她招手。

而此刻,教画的先生瞧了笔记,得知下堂课要去小木屋任教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浅浅地推开后门,不动声色地往里看了一眼——

只见那位大沅唯一的嫡公主一手持书,一手用毛笔点墨,在纸上认真书写着什么,风吹过纱帘拂上她的鬓角,惹得她的镶金垂玉发簪裹着夏意微微摇晃。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行至她身侧,正欲夸她,却一眼瞧见了纸上内容。

“一会趁先生不备,咱们去后山玩。”

他一把抽过那张字条,重重地拍在案上。

“公主殿下,这堂课,麻烦您站着上。”

“苏欢,后山去不去?上堂课我本要和你传字条说的,可惜太倒霉了被他撞上了。”江禾勾住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偷偷告诉你,我备了些烧烤。”

“真的?!”被唤作苏欢的女孩惊喜地跳起来,“我都许久没有吃过了,你也知道我爹那个老顽固,成天之乎者也挂嘴边,说什么吃肉不仁义……”

“当然。”江禾一身朴素的国子监学子服,却掩盖不住她如日光般明媚的姿容,小小的酒窝微染了热浪挂在那张莹润的鹅蛋脸上,当真是个难得的小美人。

“咱们现在就去么?下节是什么课来着……”

“管他是什么课呢——”江禾的声音扬在风里,白皙的手腕上挂着的小铃铛清脆作响,“反正不是那个老头的。”

苏欢忙跟上她,低声道:“你前些天把他胡子剪了大半,他没找陛下告状吧?”

“他才没这个胆子呢。”江禾神秘一笑,“我哭一哭,撒撒娇,他立马就败阵了。”

“还得是你。”

苏欢调侃着,同她一起将包里的小架子和食物一股脑地倒在地上,麻利地搭着烤架。

“唉。”江禾故作老成地叹口气,“我现在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也要被送出去嫁人的,管我那么多干嘛。”

知她说的是打她一出生就与邻国太子订下的婚约,苏欢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无妨,等你长大了,他们没准都灭国了。”

江禾噗得一声笑出来,忙去捂她的嘴:“嘘,可别被人听见了——诶你说,那邻国太子长什么模样呀?”

“啊?”苏欢穿着串,夸张地喊了一声,“明眼人都看出来你不满那婚约许久了,怎么现在开始打听他啦?”

“那万一长得跟司业那老头子似的,我不得赶紧跑呀。”

“合着人家好看你就不跑啦?”

“那当然还是跑!”

两个女孩笑作一团,作为公主与尚书家的千金,身上或多或少都担着些责任,所幸二人自小相遇,一路笑闹过来,倒也轻松不少。

“谁在那里!”一声厉喝传来,江禾吓了一跳,忙去扑架子下的火,慌乱间一脚踢翻了烤架,火苗瞬间在草地上游窜起来。

喊话的正是站在一队国子监巡视队伍之首的人,见此情景,忙高声道:“来人——”

话音未落,一盆水自天而降,两人躲闪不及,各自湿了半边衣裙。

“谁干的?”虽是夏日,水却仍是有些凉,江禾微愠地看向那人,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手持半卷书,腰间别着块莹润的玉牌,长身玉立似那雪中的松柏,清冽的眉眼里不见丝毫情绪,微风拂过他的宽袖,好看得不似凡间人。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卫兵,端着木盆胆怯地低了低头,跑回队伍里去了。

“臣裴渊,是国子监新来的授课先生,见过小殿下。”

他抬手示意巡视队伍退下,不卑不亢地向她行了一礼。

江禾冷哼一声:“你既知道本宫是谁,还敢给本宫泼水,不要命了吗?”

他面色从容,抬手一指:“走水了。”

方才她用过的烧烤架此时恰半翻在地上,同那焦黄的草芽一道滴答着水珠。

江禾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愤懑,俯身去拾那架子,却在指尖刚刚碰到的那一刻,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扣住了。

“小心烫。”裴渊出声制止了她,将她的架子扶正,晾在了一边。

江禾别扭地揉了揉手指,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乱鸣一气。

“小殿下逃课在先,违反监规私动火种在后,随臣回去吧。”见她仰头盯着自己,心中似仍有不忿,裴渊调笑道,“臣有些高,小殿下小心颈椎。”

他微微展颜,如天光破晓,明亮地让人挪不开视线。

“本宫逃课?”江禾语气软了些,好看的黛眉却皱了起来,“你这人甚是有趣,无凭无据的,凭何给本宫扣这顶帽子?”

“无他,只是小殿下逃的是在下的课。”

江禾勉强笑了一下,低头踢走了一粒石子:“这么巧啊,但是本宫并没有见过你。”

“你不会就是……传闻中今日要调来的新先生吧?”苏欢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想起说话,“你长得比我想象中好看。”

裴渊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小殿下和苏小姐不走么?私动火种是大忌,臣是否应该装作没有看到?”

“好了,我回去上课就是了。”

江禾跺了跺脚,乖乖地和他走了。

自小到大,无论她做什么,父皇和母后都是宠着惯着的,唯独这火,她一碰就会被狠狠训斥,甚至被关禁闭。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但显然,目前她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诶——这就走啦?”苏欢在风中凌乱了半刻,忙追了上去。

裴渊带着江禾回来时,水边的小木屋几乎都要翻了天。

“哈?他把咱公主给捉回来了?”

“他?哪位?”

江禾低着头,一溜烟溜到她自己的书案前,捡起根毛笔假装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太羞耻了,她实在不想和他们说话。

“都安静。”裴渊随意敲了敲桌案,对于“国子监死亡木屋”这种传说他亦有所耳闻,说是这座木屋里汇集了朝堂上最为尊贵的几个世家的子女,甚至还有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殿下,任何一个先生都要绕着走。

作为国子监的新晋官员,这等好差事自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我是裴渊,新来的教书先生。”裴渊言简意赅,“负责你们今后所有的课。”

“什么?”将军家的世子第一个跳起来,大声道,“你的意思是,教我们书法的那个美女姐姐以后不来了?”

裴渊点点头。

“那,那个绝顶好看的琴师哥哥呢?”尚书家大小姐一拍桌子,“不来了?不来了?”

“我说了,是所有课。”裴渊环视一周,“我自觉也挺好看的,也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可以多看看我。”

“……”

无、耻。江禾愤愤地在纸上落下这两个字,下一秒那纸便在她眼前滑走了。

“辱骂先生,是为无礼。”

他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评价,却彻底惹恼了江禾。

她爬上高高的凳子试图与他的身长持平,怒斥道:“你为何总是找我麻烦?我随意写两个字练练笔,你便要对号入座!”

见她那副在凳子上摇摇欲坠的样子,裴渊微叹口气,伸手将她抱了下来。

在他怀中半刻,江禾只觉有一阵淡淡的冷梅香在鼻尖萦绕,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心中不由想,这个季节,他身上从哪里染的梅花呢?

如此念着,手却不由自主地去抚平裴渊方才被她弄皱的衣襟。

“莫要冒犯先生。”他好看的眉眼此刻仿佛蒙了霜,轻轻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江禾的距离。

见她还欲有所动作,裴渊伸手握住她纤细的玉腕,未及她反应,宽大的手掌便轻轻在她掌心落了一下。

“你……竟敢打我?”

江禾莫名有一阵酸楚情绪涌上心头,抽出手用力地推了他一下,他看着高大,身子却薄得很,平白受了她的力,不由得踉跄了几步。

“我这辈子都不会上你的课的。”

她留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母后!他简直太过分了!”朝凤殿内,江禾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新来的先生,“他凶狠,他腹黑,他还打人!”

“看看,把我们的宝贝禾儿气成什么模样了。”皇后着一身大气的金绣凤袍,笑得和善,“来,母后特地为你准备的糕点,吃一块。”

“还是母后好。”江禾得了爱吃的糕点,一下子又变得笑盈盈的。

皇后将她的小表情都看在眼里,笑道:“禾儿是说,今日国子监来了个年轻的先生?”

“对呀对呀,他一来,把所有的先生都赶走了。”江禾满足地咽下一口,“长得倒是挺好看的,可惜凶得要死。”

她将她的小爪子伸到母后面前。

“您看,我这可怜的手……”

“白净得很。”沉稳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少年一袭深蓝半龙宽袍,款款行至皇后面前,俯身一礼,“见过母后。”

“它曾经红过!”江禾委屈巴巴地跑去拽他的袖子,“太子哥哥,你要为妹妹做主啊。”

来者正是江禾的双生兄长,江晏。江晏自一出生便被定为太子,他倒也不负众望,诗书骑射都做得好,如今已开始处理简单的政务了。

“好,为兄这就上书把他调走。”

江禾正欲点头,忽然想起那人撞破自己在后山用火的情景,遂瑟缩了下:“不行不行,算了吧皇兄。”

“怎么又不行了,”江晏调侃道,“莫不是在后山……”

江禾连忙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停地使眼色。

“后山如何?”皇后笑着看他俩打闹。

未及江禾给自己找补,一个慌慌张张的长脸丫鬟突然跑进来,跪倒在地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国子监……国子监后山起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禾儿炸毛.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