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第三日清晨,盛姝起了个大早。
自从那日沁园回府之后,盛姝便懒得再晨昏定省,每日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不要太舒坦。
这日一反常态早起,倒是叫多宁和三柒惊讶了一下。
盛姝并没有解释,直接吩咐多宁打开了衣柜。
各色衣物在盛姝面前铺展开来,柳夫人每一年只是按例给盛姝裁剪衣物,多余的衣物基本上都是盛姝用母亲嫁妆铺子的盈利去定制的。
来来回回挑选了很久,盛姝最终挑选了一件月白色广袖烟笼云缎裙,梳了一个飞仙髻,发尾青丝垂落在襟前,行动之间如振翅欲飞的蝶,飘飘欲仙。
在镜子中打量了一眼自己,确定一切妥当之后,盛姝微微一笑。
卯正时分,晨露未晞,天色蒙蒙,盛府门前还空无一人。
盛姝带着多宁和三柒悄悄地出府,直接往首辅府赶去。
首辅府坐落在乌衣巷,府邸极大,是当今圣上亲自钦点,体现对晏之绪的隆恩。
乌衣巷内居住的多是达官显贵,本来就寂静,加上晏之绪声名在外,首辅府外面更是“万径人踪灭”。
盛姝也没有叩首辅府的府门,只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府门附近,静静地等着晏之绪出来。
今日有早朝,盛姝抵达首辅府的时候,晏之绪已于半个时辰前去上早朝。
还好盛姝有先见之明,清楚晏之绪政务繁忙,一时半刻是不太可能等到,所以马车上准备了茶水糕点。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
这期间有不少人路过此处,颇为好奇地张望,但因为盛姝的马车非常低调且没有任何关于身份的标识,加上又停在晏之绪府门口,没有人敢造次。
多宁也不知道盛姝究竟想做什么,不由低声劝道:“小姐,您和人约了什么时辰?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不如我们先回去,用过午膳之后再来?”
盛姝摇了摇头。
既然她要给晏之绪表示出她要嫁的“真心”,那她就要“坚韧不拔”,毕竟她摸不太准晏之绪究竟想做什么。
眼见日上中天,光线也越来越灼热,车帘终于被人掀了起来。
晏之绪修长的身影立在马车旁,峭壁般笼下阴影。许是刚从宫中出来,他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疏冷寒意。
“走吧。”晏之绪平静地道。
盛姝的眼眸一亮,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小角。
她直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险些扑到晏之绪怀中。转眸间看见上次送自己回府的毕骁,礼貌地朝他微笑示意。
毕骁同样点了点头,看着盛姝亮晶晶的眼眸,忽然产生了几分怜悯——
她大抵还不知道,首辅接下来要带她哪里。恐怕到时候,她就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晏之绪迈步往首辅府走去,门房老远瞧见他,立刻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府门。
这是盛姝第一次进入首辅府,但还来不及观赏,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位婢女蒙上了眼睛。
那婢女牵引着盛姝的手要领着盛姝往前走,但盛姝却避开婢女,凭着模糊的感觉扯住了晏之绪的衣角。
这种陌生环境里还被蒙眼的情况让盛姝格外不安,加之二皇子绑架她的阴影就在不久前,也只有靠近晏之绪才能让她心静。
盛姝颇没有底气的小声道:“我能跟着你走吗?我会很小心,不会麻烦你。”
晏之绪脚步微顿,回过头静静打量了盛姝一眼。
她肌肤本就白皙,如今被白缎蒙上了眼眸,朱唇红润,更衬托得那张脸不胜娇弱。
“随你。”晏之绪任由盛姝扯着衣袖,转身朝远处走。
盛姝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但首辅府的地势过于复杂,也不知晏之绪究竟要带她去哪里,路过一段石子路的时候,盛姝一个没留神,绊了一脚。
这一回她直接扑到晏之绪背上,为了防止摔倒,下意识抱紧了晏之绪。
掩在宽大官袍之下的是一把好腰,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匀称有度。盛姝还来不及多摸几下,下一瞬就被晏之绪单手抱起朝前走。
这个状态摇摇欲坠,盛姝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掉落摔地上,慌忙伸出手搂住晏之绪的肩稳住身形。
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沉香味道,沁人心脾,甚至能听见晏之绪平稳的心跳声。
但盛姝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她非常之肯定,现在晏之绪单手抱着自己,和抱着一捆麻袋的心情没有任何区别。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考验不容小觑。
盛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晏之绪将盛姝放下,抬手扯掉蒙着盛姝眼眸的白绸。
盛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四周黑黢黢的,还隐隐能闻到一种混杂的血腥味。
默默地打量四周一眼,盛姝跟着晏之绪朝深处走去。
毕骁缀在两人后面慢慢地走,一面走还一面绘声绘色地讲述道:“这里是首辅府的私牢,关押了不少人,盛二小姐可以好好观摩一下。”
光线太暗有些东西看不太真切,但这里极静,静到可以听见水“滴答滴答”的落地声。
但那不是水,而是新鲜的血液。
一路向远处走去,断手的、断腿的、匍匐在地上蠕动的,四肢全无满身血污的,甚至还有被剥皮血淋淋的……
盛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知道审讯会用一些狠辣的手段,但这些人的受折磨程度很明显已经超过寻常逼供。
晏之绪停在一座牢房前,淡声道:“将人带出来。”
立刻有狱卒应声将牢狱中的那人驮了出来,此人书生模样,衣衫也算完好,但嘴角渗出来的鲜血足以昭示此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无事。
看清楚此人长相之后,盛姝心中猛地一跳。
这人不是……那日竹林里掘晏之绪母亲坟墓的那个官员吗?
“此人是淮南县丞,宋衡。”晏之绪的语调很慢,他边说边观摩着盛姝的脸色,声音又低又冷,“我想从他口中逼供,他却不愿配合。你说该如何是好?”
盛姝定定地看着晏之绪。
这一刻她深深地感受到,晏之绪不是不知世俗的道德感,恰恰是因为他身在局外冷眼旁观,所以更能将所谓世俗伦理精准拿捏。
宋衡也算她认识的人,她还间接放了宋衡一马。
倘若此刻,她开口为晏之绪提供逼供的办法,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会成为一个“恶人”。
晏之绪将盛姝细微的情绪收入眼底,他垂眸看向她,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在她耳侧沉声道:“不如回去吧。”
盛姝抿了抿唇,未曾说话。
她早已从世人传言中得知晏之绪的不同之处,也已经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艰难地走到这一步,她不会轻易放弃。
此时宋衡已经被人用凉水泼醒了,睁眼看到盛姝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种充满肮脏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仙姝一般标致的人物?
下一瞬,他看到那位仙姝转过脸看向自己,闭了闭眼,用温柔的,似三月春风轻拂的嗓音道:
“准备一间狭窄的暗牢,无光、无声、将人关进去,让他处于混沌之中,模糊他对时间的感知,等到神智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他一丝出来的希望,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衡瞪大了眼睛。
这么动听的声音,如何能吐出这般冰冷的字句?
这哪里是什么仙姝,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晏之绪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在一片晦暗的光影里低眸凝视着她,漆黑的眼底是令人心悸的审视。
他开口问:“你不怕自己草菅人命?”
盛姝轻轻笑了一下:“我信你。”
她信晏之绪,少年时曾用力拽住她衣袖的人,不是真正世人眼中毫无人性的怪物。
也信晏之绪要从宋衡口中逼供,必然是有他的考量。
晏之绪的目光有些沉。
盛姝又笑了一下,向前一步,微微凑近了晏之绪,声音低低柔柔,像无声的蛊惑:“若他真出了什么事,那你我可就是共犯。”
晏之绪喉结微动,抬手捏住盛姝单薄的肩膀,将她轻轻向旁边推开,阔步朝外走去。
毕骁在身后察言观色,开始吩咐狱卒按照盛姝说的那样对待宋衡,又小跑着跟了出去。
盛姝走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心中渐渐放松下来。
她知道,晏之绪要她证明的“真心”,她差不多已经证明了。
入府的时候还蒙了眼睛,从私狱出来的时候倒是随便盛姝瞧,有几分将盛姝当做自己人的意思在内。
“晏首辅,你答应我的事情如何?”盛姝开口问道。
晏之绪微侧着头,眼尾无声地微微挑,低沉的声线像是蕴藉着光火。他说,如你所愿。
盛姝盈盈地笑了起来,眼底光华万千,仿佛落满了星子。她笑得潋滟,仿佛这春景都被她暖化了三分。
这样的盛姝,哪怕什么都不做,单单放在身侧,就是一道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晏之绪逡巡她一眼,不容置喙地道:“午时已过,陪我用午膳。”
从早上待到现在,盛姝确实已经饿了,听见晏之绪的话,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但很快,盛姝就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一桌鸭血、鸡血、鹿血,想到自己不久前看到的血腥场面,顿时胃口全无。
毕骁大抵是被晏之绪授意,站在一侧讲述着锦衣卫剥皮抽筋的丰功伟绩,盛姝从未感觉哪一顿饭像此刻这么难以下咽。
她偷偷看了晏之绪一眼,不知为何,从他深邃冷淡的五官里横竖都能看出“愉悦”两个字。
不用说,盛姝立刻清楚,晏之绪这是故意的。
她就是想嫁给晏之绪找个避风塘,好不容易他松口同意了,结果自己还要被这样欺负?
盛姝深吸一口气,忽然温柔小意地用公筷夹了一箸韭菜鹿血,用再和缓不过的语气道:
“晏首辅,你也多吃一些。”
韭菜鹿血,强强联合,绝对大补!盛姝用汤匙戳了戳米饭,愤愤地想。
晏之绪不动声色地将东西咽下,看到盛姝气鼓鼓如河豚的脸。
若是娶这么一位夫人,首辅府往日的日子大抵会很热闹。
晏之绪如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不负责任小剧场:
盛姝:只要我够变态,面对变态也会变成小可爱(bushi)
宋衡: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