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骁一直听传言中晏之绪是不通人情的怪物,但他为晏之绪做事,除了敬畏晏之绪居多,知道确实任何事情都激不起他的情绪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但是就在方才,毕骁忽然对晏之绪的认知有了更深的了解。
看旁人被剥皮抽筋时面不改色,尚且可以说是胆色过人,但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看到自己母亲的坟被掘后——
可以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盯完全程,甚至还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
这分明是灭绝了人性!难怪世人都……他毕骁在锦衣卫也算见过诸多阴暗事,却没有哪件事比这个认知让毕骁更觉诡异。
越是这般想,毕骁越发感觉自己的脊背阵阵发寒。
晏之绪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毕骁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盛姝离开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那抹被重新盖好的小坟,孤零零地卧在竹林之中,看起来是那么静谧。
晏之绪抬手,将手上撑开着的油纸伞收拢。
纷杂的雨丝霎时落在脸上,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瞥了毕骁一眼,晏之绪将伞递给了他,素日波澜不惊的语气难得带了一丝缓和:“将这柄伞赠予方才那位姑娘。”
毕骁本来还在琢磨着晏之绪,心里猛地一突,回过神来,恭敬地接过了那把伞。
晏之绪不曾回头再看,径直走入了风雨中,像一柄凌寒的冷光孤刃。
毕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竹林里踏步而出,扬声唤道:“前面那位姑娘,且等一等!”
听到身后似乎是有人在喊,盛姝停下脚步回头。
“这位公子,请问唤我何事?”盛姝微微执了一礼,客气询问。
毕骁双手将伞奉上,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们家公子吩咐,将此伞赠予姑娘。”
说罢,毕骁将伞递到了盛姝手中,然后飞身离开。
盛姝微微一怔。
略带困惑地将那把伞撑开,伞上的墨梅在烟雨中傲枝绽放,煞是好看。
这是方才……他用的那一把。
盛姝伸手缓缓地抚了抚伞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浅浅的温度。
她看着远方,忽然轻轻地、温柔地,笑了。
原来那时,他竟也还在么?
多宁和三柒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看着自家小姐打着一柄伞走过来,也没有多问。
三柒自然地要接过伞替盛姝打上,但盛姝却忽然一反常态地避开了她的手,微笑道:
“不必,我自己打着就行。”
三柒与多宁对视了一眼,虽然觉得奇怪,但现在也不是问这种小事的时候。
多宁连忙道:“小姐,我们已经出来的有些时候,这天上还下着雨,再待下去,这荒郊野岭地路也不好走,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一路艰难地下了山,盛姝这才意识到晏之绪为何今日不乘马车而是单单乘了轿子。
这山路崎岖狭窄,若是马车必然是上不来的,而轿子刚刚好。
三人一路回到了府内,才进入静姝院,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就看见柳夫人竟然坐在正厅里,目光不善地上下审视着盛姝:
“今日一早你去了哪里?”
盛姝敷衍地福了一礼,也没回答柳夫人的问题:“刚刚淋了雨,还请夫人等候片刻,容我换身衣服。”
虽然晏之绪给了盛姝一把伞,让盛姝在回来的路上不至于冒雨,但是在竹林里的时候毕竟是没有伞的,或多或少还是淋到了一些雨。
半潮湿的乌发柔顺地贴着盛姝那张白皙小巧的脸,那双盈盈如月的水眸轻眨,看起来好不惹人心怜。
柳夫人本来想要发作,但是看着盛姝这张哪怕淋了雨都不减丝毫风姿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强行将话咽了下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不必了,我说一句话就走。今日下午有宝嘉郡主举办的宴会,邀请了我们盛府。你记得好好准备,不要辜负了宝嘉郡主的美意。”
说罢,柳夫人也不看盛姝是什么脸色,转身就走了。
盛姝目送柳夫人离开,心中嘲笑了一声。
好好准备?在这所谓宝嘉郡主的宴会上好好准备,只是为了让盛府把自己更好地卖出去而已。
柳夫人从静姝院出来,就一路马不停蹄地回了正房。
盛明安焦急地在房间里等待着,见柳夫人回来,连忙问道:“如何?姝丫头答应了吧,你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吧?”
柳夫人心中不屑,但还是拉着盛明安坐下来,为他奉上了茶:“老爷放心,她自然是要去的。这可是件好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我能露出什么马脚?”
更何况,以盛姝如今的处境,又如何能拒绝说不去?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所以柳夫人也只是负责告知盛姝而已,盛姝的意见并不重要。
这一句话成功地安抚了盛明安,他连连说道:“对,对,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福气!若是姝丫头能成,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他喝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又开始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嘱咐道:“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包括晴丫头那里,你也给我捂严实了,晴丫头藏不住话,小心出了什么纰漏。”
柳夫人全部都应下,心中说不出是对盛姝即将经历的事情是怜悯还是同情。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大丫鬟禀报道:“夫人,姝二小姐询问老爷是否在此处,她有要事要告知老爷。”
盛明安的嘴抖了一下,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姝丫头找我是什么事?她该不会是发现了吧?”
柳夫人连忙笑道:“怎么会?姝丫头不过就是个闺阁女子,还能手眼通天不成?老爷看……是否要见姝丫头一面?”
盛明安神色犹豫不定,半晌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我还是不见姝丫头了,以免徒生什么变故。你去找个理由回了她就是。”
柳夫人应声出去,心中却是冷笑了一声。看看,这就是盛府顶天立地的当家人,要卖女儿换前程,还要装作一副慈父不忍的模样,真真是叫人倒足了胃口。
盛姝恰好在正房门外等候着。
柳夫人摆出了一副和善地笑容,上前去握住了盛姝的手:“姝姝啊,你来的不巧。昨夜老爷身体不适,一夜都未曾休息好,这会儿正在歇息着。你有什么事,不如告诉我,我回头转告老爷……”
盛姝过来本来是想要亲口告知在那竹林里发生的事情,那官员口中说的账本既然和工部塌桥案有关,那说不定可以调查出一些什么,帮助缓解如今盛府的困境。
虽然盛姝对于整个盛府都没有什么感情,但好歹她姓盛,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盛明安此时不方便,盛姝也不是非要现在就要告诉他,所以道:“既然父亲不方便,那我就晚些时候再来拜见就是。”
柳夫人也没多说什么,寒暄了两句就让盛姝离开了。
这一场雨只下了半晌,很快就放晴了。
晏之绪从城外赶回京城,发现自己的书房已堆满了案牍。
当今圣上已经年迈,有些事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多头疼不已的事情就会推到晏之绪这里,加上晏之绪还要兼管大理寺,总是十分的忙碌。
没有多余的心思思索别的事情,晏之绪俯首开始处理朝事,一直到了正晌午。
毕骁在门外候着,看着仆从将饭已经热了一次,忍不住敲了敲门,站在门口恭声道:
“首辅,您早膳都没有用,还是先用了午膳吧。”
晏之绪抬眸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淡淡开口道:“暂时不用。毕骁,你去二皇子府上通传一声,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瞒到极限,他去淮南查工部一案的情况,到了该进宫给圣上回禀的时候。”
毕骁领命下去,还未走远,就听见首辅府上的管家过来禀报,说二皇子府上派一位公公过来传话。
这来得倒是时候,毕骁立刻将这位公公领到晏之绪面前。
饶是见惯了高官权贵,这位公公站在晏之绪面前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憷,低着头恭恭敬敬说道:
“二皇子殿下今日下午设宴,说有一些新奇玩意儿,邀请首辅前去观赏。”
晏之绪掀了掀眼帘,不冷不热地问道:“你们殿下这是又要胡闹些什么。”
公公不敢说自家殿下的不是,只能赔着笑脸道:“首辅您去了自然能看见,我们殿下说知道您会这般相问,特地让老奴带话,说怕众人混闹出了岔错,还是有您去盯着更稳妥。”
“知道了。”晏之绪垂眸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折,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那公公也不敢多留,又客客气气地行了礼,这才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经过上午的这场春雨,下午的万物看起来都格外的清新。
盛姝已经换了衣物,着了一件云霏镂金织留仙裙,领口露出纤细的锁骨,肌肤白皙如新月。胸襟前的缎带飘至脚踝,随着动作轻轻摇曳,束身腰带上系了一根玉铃,行动间细微作响。
最后带上了幕篱,将那张灼若芙蕖的脸遮掩起来。她虽算不上是盛装打扮,但也精心做了点缀,勉强算是应了柳夫人的叮嘱。
这些日子堵在府门前的人已经都被小厮清理,在距离盛府门外几丈的距离翘首以盼,想亲眼看一看盛姝。
柳夫人打量了一下盛姝,没有多言,同盛晴上了马车,示意盛姝坐到后面的马车上。
顶着不远处众人期盼的目光,盛姝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毫无心理压力地迈步进了马车中。
马车平稳地朝前走。
这一次宴会设置在皇家园林沁园,听说这沁园被当今圣上赐给了二皇子,宝嘉郡主今日在沁园开办宴会,还是得了二皇子的允许。
盛姝对于这样的宴会没什么兴趣,尤其是知道柳夫人带自己出来是来“估价”的,更是没了好感。
她看着柳夫人拿着请柬带着自己和盛晴走进了园林,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
今日宝嘉郡主的宴会,按理来说应该有不少贵女才对,但不知为何,盛姝明明在沁园外看到了不少马车,但是跟着柳夫人入内的这条路却格外的幽静。
忽然之间,一只手猛地勒上了盛姝纤细的脖颈。
与此同时,一块带着香气的布用力地捂住了盛姝的口鼻,在用力的同时还把盛姝往远处拖。
盛姝赫然瞪大了眼眸。
那块捂着口鼻的布似乎是浸泡了软骨散之类的东西,盛姝最开始还有力气挣扎,发出“呜呜”地声响,后面直接多余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见着柳夫人带着盛晴越走越远,而自己也逐渐被拖走,盛姝用尽最后的力气,打翻了长廊上摆着的花瓶。
“啪”地一声脆响,在整个长廊之上回荡。
走在柳夫人身边的盛晴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刚要回过头去看,却被柳夫人死死地摁住了。
不仅如此,柳夫人扯着盛晴越走越快,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盛姝逐渐失去了全部力气,但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怒气与绝望。
柳夫人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这一切她甚至都有参与!那么盛府之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在推波助澜呢?
而自己,又将被带往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姝姝很聪明,但在封建社会下以她的智慧也很难反抗,所以只能努力谋求最好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