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春日烟雨空蒙。

盛姝一路跟着晏之绪出城,天上不知不觉间落起蒙蒙细雨。

未曾料到今日下雨,主仆三人皆没有带伞。

婢女三柒朝天空看了一眼,忍不住对盛姝说道:“小姐,也不知道那轿子何时才停,我们已经出城许久,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

盛姝摇了摇头:“这点小雨不碍事。我有预感,这轿子很快就停了。”

轿子被轿夫们平稳地抬上了一座荒凉的小山丘,走过了七扭八拐的小路,停在了一片稀疏的小竹林前。

盛姝示意多宁和三柒藏好,自己便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探出头去。

只见晏之绪自轿中走出,从容不迫地撑起一柄寒梅油纸伞,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他难得一改平日的暗色衣着,一袭白衣青衫,闲庭信步般缓缓走着,似春日远山,林下清风,一蓑烟雨生生也成了他的陪衬。

盛姝被细雨遮挡了视线,追随着晏之绪的脚步,再远一些就看不清了。

刚好那几个轿夫抬着轿子去一旁避雨,盛姝吩咐多宁和三柒在此处等着,而盛姝自己则看准时机溜进了竹林里。

竹林不算太大,甫一踏步竹林,就可以看见晏之绪的声音。

晏之绪的手用力握着伞柄,攥得指节发白。

然后他抬手,自袖中取出袖珍的酒壶,轻轻洒了下去。

盛姝这才注意到,晏之绪面前的是一座极矮的坟。看上面生长的坟草高度,已过了不少年岁。

从她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晏之绪的侧颜,极白,白得如同新雪。

他目光高渺,静静地立在坟前,仿佛与满林修竹融为一体,却又遗世独立,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毕骁站在不远处看着,半晌之后轻声道:“首辅,时间不多,我们该回去了。还望节哀。”

“节哀?”晏之绪低低地重复了这两个字,他抬眼,目光冷澈,像结了万年的冰,“我又何来的哀?”

他本无心无情之人,不懂七情六欲,自然无喜怒哀惧。

毕骁自知失言,立刻闭上嘴一言不发。

晏之绪没有再计较的意思,最后深深地看了那坟墓一眼,径直离开了竹林。

等了片刻之后,盛姝才走到那坟墓前,只见墓碑上书几个字“家母孔氏之墓”。

这里竟然是晏之绪母亲的坟墓?

盛姝心中震动,她知道晏之绪的母亲孔氏在生产那日便去世了,一直以为孔氏葬在了晏氏祖坟里,却没想到竟然葬在此处?

也是,据传闻晏之绪十五岁那年便已脱离晏家,想必是连同自己母亲的坟一起迁了出来罢……

盛姝站在坟墓前,小心翼翼地拜了一拜,这才亦步亦趋地转身离开。

结果才走了几丈远,堪堪走到竹林边缘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竹林内一阵噪杂的声音传来。

盛姝回眸一看,只感觉呼吸瞬间都凝固住了。

竟然有三五个壮年男子从竹林里折断了竹子,然后拿着粗壮的断竹去肆无忌惮地挖掘那座晏之绪祭拜过的坟墓!

那几个男子看起来满腔怒气非常不好惹,有一个穿着看起来最为富贵的男人甚至一边挖着坟墓一边骂骂咧咧:

“这种天杀的怪物还有脸去祭拜别人?我看他合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才是!”

“什么没有七情六欲,就是个草菅人命的魔头,套了个人的皮囊而已。”

“不敢光明正大的做事,只敢做一些阴私的事情夺走我的账本,晏之绪你该被千古唾骂!”

那人逮着晏之绪的一个劲儿的骂,越骂越难听,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似乎是把那座坟墓当做了晏之绪,将之挫骨扬灰。

盛姝本来是打算观察一下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如今确定这些人是冲着晏之绪去了,甚至还做着挖人母亲坟墓的事情,这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几个人,发现为首骂人最狠的那个腰上竟然别了官印,瞬间就明白这些人怕是和晏之绪有私怨,但在官场又不敢冒犯到晏之绪头上,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泄愤。

而且那人不停地说着什么“账本被夺”,恐怕来挖坟同那什么账本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那么说明很多事情是可以通过巧方法解决的。

盘算好措辞,盛姝一脸冷峻地走了出去,扬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在此地掘她人坟墓!”

似乎是没有料到这竹林里还有别的人,那为首官员被唬了一跳,看清楚是一个貌美又穿着富贵的小娘子之后,这才冷静下来,问: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盛姝已经打好了腹稿,此时直接面不改色地睁着眼睛说瞎话:“首辅吩咐我同十名侍卫长留在此处保护此地,看见你们出手,我自然要来提前问问。”

特地点明了还有十个侍卫隐藏在这里,这些人就算想要对自己动手也需要掂量掂量。

只敢偷偷做掘墓之事,说明这为首的官员是非常惧怕晏之绪的,所以在听到盛姝的话之后,他连连赔礼道:

“在下并不知此坟墓与首辅有关联,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都能一边骂晏之绪一边掘墓,这会儿说自己不知道,未免也太假了。

但盛姝的目的就是阻拦这些人挖坟,也不欲步步紧逼,所以并没有拆穿这官员拙劣的谎言,反而直接问道:

“我方才听你说什么账本被夺,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被盛姝听到了,那官员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但官员身后站着的一个男子却忍不住了,直接莽撞地开口道:

“你也是那晏首辅的人,在这里和我们装什么装!今早辰时二刻,晏首辅亲自去我们院子里夺走了账本,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官员迅速回头瞪了此人一眼:“闭嘴!”

但盛姝已经听懂了,不仅听懂了,甚至觉得分外可笑。

辰时二刻,晏之绪亲自去夺账本?那时候她明明亲眼瞧见晏之绪从府邸出来上了轿子,难道还能凭空变出另一个晏之绪不成?

盛姝冷笑一声:“辰时二刻?那时首辅还在府门前,有我亲眼作证,何来的亲自夺账本一说?倒是你们,口口声声说首辅去夺账本,可曾亲见瞧见?”

听到盛姝的一番话,那官员有些狐疑:“我们之中倒没人瞧见,但是告诉我们此事的是我的师爷。你觉得我会信你一个小丫头的话,还是信跟随我多年的师爷?”

“这么说,你们并没有亲眼瞧见晏首辅前去夺账本,因为他人的话,相信此事是晏首辅所为,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是也不是?”盛姝的声音异常冷漠,但字字千钧:

“还口口声声说着晏首辅草菅人命,你们此举又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那官员说不出话,倒是最先开口的那个莽撞男子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以晏首辅的风评,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

“所以你们一无证据,二因他人风评,就这样轻易地给晏首辅定罪,还跑来掘墓?”盛姝居高临下睥睨着这几人,毫不留情地予以痛批:

“简直愚昧!若天下之人皆如此做事,又该有多少冤假错案,那国法又和摆设有何区别!”

“而且这是旁人母亲的坟墓。你们就这样公然挖掘,难道你们都没有母亲,不懂仁义道德是如何写的吗?”

为首的官员被盛姝这般严苛的字词批判,有些羞愧地咳了一声,躬身行礼道歉:“此事确实是我做法欠妥,给姑娘赔罪。”

见他态度还算良好,盛姝也缓和了语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辰时二刻首辅不在你说的那个院子里。你最好回去查一查,是你那师爷记错了时辰搞错了人,还是你那院子里出了内鬼。”

说罢,盛姝看了一眼表面已经被人掘得乱七八糟的坟墓,瞥了那几人一眼:“还不快将这坟墓复原?”

听得这一声,那几个人如梦初醒,连忙培土的培土,种草的种草,老老实实将坟墓又盖了个结结实实。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盛姝松了一口气。

等到那个官员告辞离开的时候,盛姝斟酌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可否告知,什么账本牵扯到首辅,还能让你深信是被他所夺?”

那官员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盛姝一眼,最终笑道: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本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的秘密,恐怕很快就要传的人尽皆知了。”

“那所谓的账本,记录的是工部在淮南主持修建的桥坝,也就是如今惹人注目的工部塌桥一案。”

听到这句话,盛姝心底猛地一跳。

工部在淮南主持修建的桥坝坍塌,这一案牵连了工部多少人,连盛姝的父亲盛明安也是因为此事影响了仕途,如今只能蹲在盛府等大理寺传唤。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账本……

盛姝朝那官员福了一礼,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谢。

那官员避开了盛姝这一礼,摸了摸鼻子道:“今日是我气极,做了不理智的事情,还好有姑娘点醒。只是要拜托姑娘帮忙隐瞒此事……”

盛姝微笑着点了点头,也缓缓出了竹林。

细雨还在下,雨点甚至比刚才还稠密了一下。

毕骁陪着晏之绪站在隐蔽的角落,将方才竹林里的情况尽收眼底。

但毕骁根本无法冷静,他汗毛倒竖,只感觉心底阵阵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