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怀疑

东宫手里的御史静若哑巴,监国长公主掌控的官员为避党争之嫌,宁可眼睁睁看着一群蠹虫蚕食国本。满朝御史,肱骨之臣,各有各的算盘,竟然要他一个五品外官来管这件事。

陆明时又想到一点。

东宫下了如此狠手要压住这件事的棺材板,可孟如韫一个毫无背景的姑娘,竟能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如此详细……

陆明时的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在心里盘算她背后的人。

会是长公主府吗?陆明时很快否定了这个答案。虽然从初见孟如韫时,她就貌似与长公主府有着牵扯不清的联系,可这些联系都如此明显又如此经不住推敲。

何况,之前他已经在宝津楼当面回绝了霍弋的合作,霍弋此人一向自负,没有再来央求他的道理,就算有,也不会派孟如韫这种破绽百出的人来。

陆明时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先是惊诧而后转为愤怒,“竟然有这种事?”

“陆大人……对此事竟完全不知吗?”

陆明时叹了口气,“不知。若是贪渎倒还算常见,可北郡直对戎羌,是国之大政,怎么有人敢把不合格的次品兵械送往北郡?你那位朋友不会是胡说的吧?”

孟如韫没想到陆明时会骗她,闻言摇了摇头,“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手中可有证据?”

这下轮到孟如韫叹气了,“我不知。他只提过一次,后来再不肯与我讲此事,我没办法,所以才来找你。”

陆明时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你的这位朋友,他一开始有心检举此事,所以告诉了你,但此后又突然反悔,要将此事压下去?”

孟如韫直觉里的程鹤年是个为官纯正耿介之人,但这些事实摆在面前,她也的确难以反驳,所以低低应了一声“是”。

陆明时一笑,眸中似有冷光,只听他缓声问道:“孟姑娘,你的这位朋友,应该就是程大学士家的公子,如今的钦州通判程鹤年吧。”

这回孟如韫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又长长叹了口气。

既然程鹤年已有避开此事的意思,孟如韫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可陆明时如此敏锐,只凭三言两语,还是猜到了他。

陆明时也在细细琢磨这件事。

程鹤年是他父亲程知鸣最看重的儿子,他既然写信将这件事告诉了孟如韫,必然更会写信告知程知鸣。连沈元思都知道程知鸣是太子在内阁的手眼,那么太子为何突然得知有人查石合铁的案子,将他派去取证的亲卫杀了个措手不及,这一切从何处漏风,就很好解释了。

那么……孟如韫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前些日子对自己正在查的两淮案子频频好奇,真的是无心而为吗?

陆明时暗暗打量她,内心极希望她与此事无关,可心底也十分清楚,她若完全置身事外,程鹤年不会贸然对一个姑娘提起这番朝廷辛秘。

况且,程鹤年与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陆明时盯着她说道:“程鹤年人在钦州,必然是通过书信告诉你这件事。他的书信,你带来了吗?”

孟如韫点点头,从袖中掏出陆明时的信,将写了石合铁案的那一页信纸递给陆明时。

陆明时三两眼扫完信纸上的内容,目光落在孟如韫袖里的信封上。

“那一页与此事无关。”孟如韫捏着袖子,不太想让他看。

陆明时说道:“一页不完整的书信难以为证,若他前页说这是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呢?你放心,若真与此无关,我看完后会还给你。”

孟如韫犹豫了一番,只好将剩下的信全部交给了陆明时。

前一页所写内容的确与石合铁案无关,但又不能算是完全无关。陆明时字字句句读过去,待读到“娶卿之心如磐石难转移”一段时,眉头微微一紧。

程鹤年要娶她?

他想问孟如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以什么身份询问她呢?

她既已将这封信给他看,若要解释,自会解释,若对此不发一言,便是不想解释,自己多言相问,岂不是太不识趣。

陆明时被此页信纸上的内容搅得有些心烦,转而又想起前些日子雨天相送时孟如韫的态度,想起沈元思说得那些话,更添意乱,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程鹤年提的是“江家”,称的是“阿韫”。

陈年往事纵如沉疴,毕竟不及石合铁案这种燃眉之火更惹人注目。

陆明时边看信边想,程鹤年不顾门第之别也想娶她,看来是真的昏了头,将石合铁案相告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这封信之后,程鹤年可还提到过什么?你与我详细说说。”陆明时看完后,不动声色地将信纸还给了孟如韫。

提到程鹤年,孟如韫话里话外的顾忌明显多了起来,陆明时听着,心中冷笑连连,一边听一边忍不住默念刚才在信中看到的内容,有一种十分闷沉的情绪在他心里慢慢积攒,让他快要对这种装模作样的哄骗和温声和煦的诱导失去耐心。

不知哪个动作扯到了伤口,陆明时的右肩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疼得他眼前一片昏花,双耳嗡嗡耳鸣,他指节攥得泛白,想要缓解这种疼痛,却只能看见孟如韫发间的步摇在眼前晃,她左一句“子逸”,右一句“子逸”,替程鹤年分辩他的无奈和苦衷。

她说程鹤年本来与此事无关,只是一个尚未在朝堂立足的新科进士。钦州地界的官员和大商都被徐断牢牢掌控,他若是写折子参徐断,会惹上杀身之祸,所以明哲保身也可以理解。

可陆明时听在耳朵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北郡的苍茫风雪里,被砍断长枪后穿腹而死的将士。这种勾当暗中进行了几年,若非他那日亲自前往天煌郡善后,突然对此事起疑,经年累月不知还要枉死多少北郡的将士。

她无辜,程鹤年无辜,朝堂之上万马齐喑,他北郡的将士就不无辜吗?

陆明时攥紧掌心,有一瞬间,他简直要撕破面上伪作的耐心与和善,将她拎到牢狱里去,用他一贯擅长的、询问北戎羌细作的那些残忍的手法,从她嘴里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逼问出来。

既然与程鹤年如此情投意合,为何会违背他的意思,将这件贪渎案捅到自己面前?

是真的冰心一片,还是为人驱使?

程鹤年真的只是‘无意发现’,还是早有参与,想要诱他出手一网打尽?

……她呢?

陆明时不知道自己和颜悦色套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相信人在切肤之痛与生死之危面前的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此念一起,他的脑海中就涌现出数十种能逼人开口的手段,有一瞬间,他真的在考虑要不要用些手段逼孟如韫开口。

一只细腻温凉的手突然轻轻搭在他的额前,他听见孟如韫问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伤口疼了吗?要发烧了吗?”

陆明时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孟如韫惊呼一声,猝不及防被他从小榻旁的太师椅拽到了榻上,身体失重得扑进他怀里。陆明时捏着她的手腕,细细一圈,像一只精巧的玉如意,却又没那么坚硬,仿佛只要他指节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陆大人!”孟如韫想挣开他,又担心他的状态,“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柔软的身体与他靠得极近,即使在盛夏,孟如韫的身体也并不热,温凉是另一种奇妙的温度,与她身上清浅的书墨香一起贴近他,慢慢将他笼罩住。

陆明时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愤怒被浇熄,满怀焦炭化作暗涌的、只能独自消解的难过。

待他肩上的那阵疼渐渐缓了过去,心中烦躁的情绪也缓缓平息,脑中逐渐清明。但他没有放开孟如韫,反而借势搂住她,将额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他看着孟如韫被自己虚虚捏在掌心里的手腕,白玉凝脂般的肌肤上泛起一圈青紫色的勒痕。

这勒痕提醒着他,刚刚,他心里确实生出了某种隐秘而残忍的念头。

他在心里迁怒了她。

“对不起。”陆明时拧眉,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并不清楚他在为何而道歉的孟如韫反倒不好意思再推开他,僵直了身体,“没……没什么,你……好些了吗?要不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今天许太医刚好休沐。”

“无妨,接着说吧。”

该讲的事情,孟如韫其实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她将程鹤年如何在信中告诉她钦州铁矿有异后再无消息、又在她去信询问个中细节后告诫她不要沾手此事要她装作全然不知,告诉了陆明时。但她没有告诉陆明时是自己先向程鹤年提及石合铁,前世所知之事,她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在陆明时面前撒的谎又常常被一眼看穿,若他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动机,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孟如韫刻意在陆明时面前称程鹤年为“子逸”,假装与程鹤年关系亲密,她自己也清楚,如此重大的朝廷辛密,程鹤年不会告诉一个泛泛之交。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心里却各打各的算盘,各有各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