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凝神听他说话,未主意脚下的门槛,闻言险些一脚把自己摔出门去,幸亏陆明时眼疾手快,揽着她的腰扶稳了她。
“小心。”他声音极轻地在孟如韫耳边叮嘱了一句。
孟如韫站稳后甚至忘了道谢,急急迈下了台阶,待心中略略平息方觉失态,只此时再道谢更显突兀,于是索性闭口不言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距离,天空又飘起雨,陆明时默默将伞撑到她头顶。
陆明时来时未打伞,这把伞是孟如韫适才慌张离店时落下的,伞面不大,容纳两人有些牵强,陆明时靠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才能用伞将孟如韫罩住。
伞下自成方寸天地,脚步交织声、环佩碰撞声显得十分清晰。此时再不说话,气氛就过于旖旎了,孟如韫正在心里思忖着说点什么,忽听陆明时问道:“那你想听韩老先生讲学吗?”
“自然是想的,可惜身为女儿身,多有不便。”
“不可惜。”
“嗯?”
“我说,你生为女儿身不可惜,若为男子,未必有此钟灵毓秀之姿,探微知著之才,世间女子,有一二如你这般,望之令人心怡。”陆明时说道。
孟如韫一愣,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陆大人,你……”
话未说完,忽觉后颈微微一暖,陆明时的掌心抚过她颈间,只听他声音极轻地说道:“你易受寒,以后出门要注意保暖。”
他为她抹去溅在身上的雨珠,那一点红痣被雨水一润,颜色更加明艳。
“陆大人!”孟如韫回身看着他,七分受惊,三分恼怒,话音却越来越低,“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要君子之交的人是他,暧昧不明撩拨人心的也是他。
只听陆明时声音沙哑道:“青衿,我后悔了。”
孟如韫皱了皱眉,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许久不见,我心惘然,”陆明时向前半步,重新用伞遮住了她,“孟姑娘,我后悔之前所言君子之交,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孟如韫长睫轻颤,垂下眼,“然后呢?”
“然后……容我唐突一问,孟姑娘定亲了吗?可有心上人?”
孟如韫不说话,抬眼望着他。陆明时笑了笑,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她,只听他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孟姑娘,可愿多了解我一些?”
“陆大人……”
“子夙,”陆明时说道,“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我字子夙。”
夙者,长夜将明之时也。
子夙,子夙。孟如韫当然知晓他的字,只是这次,是他亲口告诉她的。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心底生出一丝缠绵的甘甜,又有难以自控的慌张,于是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见她如此,陆明时心中倏然一凉,忙跟上去,借撑伞之故慢慢靠近她。
陆明时走在身后为她挡着雨,步子稍快一些,便能听见两人环佩相撞,清脆作响。
听着那碰撞声,孟如韫心里一时欢喜,又一时惆怅。
他说他心悦她,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她又莫名惶恐于此,怕与陆明时牵扯太过,坏了他原有的运道。
孟如韫心里乱极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病,一会儿又想到陆明时的好,甚至于想象到自己红妆华服嫁给他时的欢喜,也想象到他数年后鳏寡孤独、前途难卜的凄惨。
“当心脚下。”见她恍若失神,陆明时轻声提醒道。
孟如韫回过神来,长长叹了口气。
“你若是不喜于我,我以后便不再逾越,”陆明时温声说道,“切勿为此……忧思伤身。”
孟如韫定了定神,对他说道:“你容我想想可以吗?总不能得你一两句暗示,我就要有所回应,没这个道理。”
陆明时笑了,“是没这个道理,是我心急了,你慢慢想,想多久都可以。”
见他得了这句转圜的话便高兴起来,孟如韫心里软成一片。可她实在没想明白,话说轻了怕之后令他失望,话说重了又不忍见他伤心,踌躇着对他说道:“我说了只是考虑一下,又没答应你,你高兴什么?”
陆明时闻言轻咳两声,收了脸上的笑,对她说道:“那我先不高兴了。”
脸上没了笑,却是眼里都盈满了笑,凤眼显出几分少年气,被雨水浸得雾蒙蒙的,瞳孔里却亮得惊人,浅浅的笑意绵延到了纤长的眼角。
望着他,心软又心动,马上就要勾起心底隐秘的欲望,要冲塌理智,要不顾一切。
孟如韫不敢再看,从他手里接过伞,垂着眼说道:“别送了。”
陆明时忙问道:“那我以后如何寻你?”
江家。孟如韫想起前世陆明时亲临江家逼问江守诚的事,心里一时拿不准眼下他对自己的身世了解多少。
在她想明白做决定之前,她不想再牵扯太多前尘,于是对陆明时说道:“我知道你住在哪里,等我想好了,我会去找你的。”
孟如韫撑伞而去,陆明时愣愣地在雨里站了许久,适才在茶楼晾得半干的衣服又被微雨打湿,黏黏得缀在身上。然而此时他心里像攒着一团燃动的火,不觉得冷,只觉得躁动。
于是他转身往尚阳郡主府走去,司阍认得陆明时,恭敬地喊了一声陆大人,为他撑着伞往府内引。
“从慎可在府中?”陆明时问。
司阍道:“今日未见大公子出门,应该是在的。”
陆明时接过伞,对司阍道:“我自己去找他,不必跟着了。”
他拔腿往沈元思院子里走,浑身沾雨带水,急匆匆的,沈元思正使唤着婢女给他捶腿,舒服得昏昏欲睡间,被陆明时这幅模样吓得一激灵,从软榻上跳起来。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沈元思从未见陆明时如此狼狈,心下一惊,对婢女道,“你出去。”
婢女恭礼而退,沈元思神情严肃地压低声音道:“在宝津楼约你的到底是谁?怎么如此失态?”
陆明时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什么事,是长公主府的少君,霍弋。”
“竟然是他。”沈元思喃喃道,又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陆明时只好按下幽微心事,先将宝津楼里与霍弋对谈的内容告诉了沈元思。
“所以你就直接拒绝了他?”沈元思一脸肉疼的表情,“可长公主府手里还有咱们梦寐以求的证据。你拒绝了他,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陆明时说道:“我不是拒绝合作,但我不能直接应承。长公主府对我们的动作洞若观火,可我们对长公主却一无所知,霍弋此人又诡谲多变,不可轻信。”
“你是担心长公主另有所图?”沈元思问。
陆明时慢慢点头,“徐断这个案子若是攀扯出东宫,太子必然分辩说是党争所致灾祸,届时若是一方追咬,一方还击,上面热闹起来,怕是这桩贪渎卖国案本身,会落个轻拿轻放的下场。”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牵涉东宫?”沈元思问。
“东宫失德,理应问罪,务求一击即中,不该以卵击石,”陆明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更不该以我北郡铮铮将士的性命为筹码,做她长公主府与东宫为难的引子。”
沈元思道:“明知徐断贪渎、以铁器资敌而有心放纵,此事的确令人寒心,只是不知长公主知不知道霍弋此番行径。”
“知则为同犯之罪,不知则为纵容之罪,总之难辞其咎。”陆明时冷声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撇了长公主府单干?且不说咱们两个什么证据都拿不到,万一长公主不高兴,给咱们使绊子怎么办?”
陆明时道:“我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只是尚不成熟,待我捋出眉目再告诉你。”
“哦,这样啊。”听闻陆明时心中已有了打算,沈元思便把心放回肚子里,他一惯相信陆明时的本事,他说有了想法,那便跟事成也差不多了。
于是沈元思没骨没肉地伸了个懒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此时却听陆明时颇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今日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此事。”
“嗯?那是为了什么?”沈元思挑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我来是想问问你……该怎么追姑娘。”
沈元思“噗”得一声喷出去半口水,余下半口呛进喉咙里,直呛得他弯腰趴在桌子上咳了个头昏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