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宝津楼,陆明时在街上冒雨而行。
临京的雨也是软绵绵的、温柔的,不像北郡的风雪,刀刀刮在人脸上,能带下一层皮肉。可北郡的风雪只伤人皮肤,而临京的雨却仿佛能渗进人的身体,让人从骨头里往外泛潮、泛冷。陆明时不喜欢这种绵连的冷潮,它紧紧黏在人身上,教人心里生厌,却又无从摆脱。
他一边走,一边想石合铁的案子。
他曾天真地当自己背负着为天煌郡几十位兄弟昭雪的使命,如今才惊觉不过是线提在别人手里的木偶。或许他归京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落入旁人的密切监视,那些人像从容落子的棋手一样,俯观他一步步查出徐断刘濯与东宫的勾结,然后在最有利的时机向他横插一脚,逼他作刃,挥向东宫。
或许白石矿虞头的儿子,那个层层跋涉入临京的小乞丐,也是他们暗中推到了自己面前。
长公主……霍弋……
陆明时想起沈元思对霍弋的评价,说此人叛出东宫入长公主府,信的是鬼谷道,习的是纵横术。逢人遇鬼有三重面,似敌非友有两把刀。
于私而言,陆明时不喜欢这样的人,于公而言,他也不希望见到长公主倚重此人,在陆明时看来,此种做派,与东宫没有区别。
但他只是区区五品外官,动辄受掣肘,哪里又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陆兄!陆兄!”
陆明时忽听有人高声叫他,一偏头看见陈芳迹正从茶楼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招手。
“陆兄!来避雨,喝口热茶吧!”陈芳迹高兴地喊道。
被一个半大孩子称兄道弟,陆明时觉得有些好笑,抬步走进茶楼。陈芳迹在一楼茶厅临窗而坐,桌边立着四扇开的山水画屏风,将茶桌围成一处半密闭的空间。陆明时走进去,才看见适才被窗户遮住的另一人的身影。
孟如韫冲他温和一笑,“陆大人,巧遇。”
她未施粉黛,只唇上薄染朱丹,雨丝在她身后的花窗外垂丝成雾,氤氲得她眉目间纤长冷澈。
她好像很怕冷,穿了一件缂丝交领长裙,头上挽着清平髻,鸦羽如墨,只点了一支桃花步摇,流苏被风吹得悠悠轻晃,手里握着茶盏,但十指仍冷得泛红。
陆明时微怔,而后道:“巧,适才不知孟姑娘也在此。”
“若知,就不进来了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如韫笑了笑,陈芳迹忙解释道:“今日是我请孟姐姐出来为我指点学问的,也是我突然看见陆兄在街上淋雨,所以想请您进来避雨的。”
陆明时这才瞧见宽敞的茶桌上铺开纸墨,陈列着几本书,有《瓦鉴冰集》,还有一本《云水杂论》。《瓦鉴冰集》是已故大儒苏梦蛰先生评议仁帝年间与明德太后秉政期间民情国政的一本文集,《云水杂论》则是韩士杞老先生尚在朝堂时写的书,这两本书如今均已绝版,没想到能在此遇见。
见他对书感兴趣,陈芳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两本书都是孟姐姐借给我的,她说我可以从中学习如何以文载道,兼得言志与陈情。”
陆明时看向孟如韫,“只知孟姑娘诗词清丽,倒不知也作得好文章。”
孟如韫谦道:“进士面前不敢托大,陆大人何必取笑。”
陆明时没有取笑她的意思,他虽未见过她所作文章,但是读过她给陈芳迹指导的谒师文。
陆明时掏出几两银子交给陈芳迹,“劳烦找店家要几条干净帕子来。”
陈芳迹殷勤去了,陆明时掸了掸浮在衣袖上的水珠,坐到陈芳迹的位置上,伸手给自己倒茶。
孟如韫捡了本书翻看,头也不抬道:“茶凉了。”
“茶凉倒无妨,只怕有人喝了凉茶,心里不舒坦。”陆明时说道。
孟如韫闻言将手里茶盏搁下,本不想接他的话,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冷冷问道:“陆大人此话何意?”
“生气了?”
“我气什么。”
“今日在此得遇孟姑娘,其实我很高兴。”
他一进门就冷眼寒面,孟如韫真没瞧出他哪里高兴。
陆明时又说道:“前些日子我去宝津楼找过你,却听说你已离开那里。”
“陆大人找我做什么?”
“道歉。”
“嗯?”孟如韫有些惊讶。
陆明时缓声说道:“上次我与姑娘不欢而散,是我失言之故,我应该道歉。”
孟如韫笑了笑,“你既未骂我也未辱我,何来失言?”
“可你为此生气,总归是我不对。”陆明时轻声道。
孟如韫心里微微一动,停在纸页上的手指蜷了蜷。
陆明时让小厮换了盏热茶,为孟如韫续满一杯,端给她道:“我以茶代酒致歉,先前狂妄之语,还望孟姑娘宽恕则个,行吗?”
孟如韫低低“嗯”了声,算是承认了自己心里憋闷着气,也答应了不再与他计较。
她伸手接过茶盏时,两人指尖微微相触,陆明时蓦然皱眉,待她饮完茶后,朝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怎么了?”
陆明时示意她把手伸过去,孟如韫心里有些犹豫,但见陆明时似乎并无他意,掌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慢慢递给她。
陆明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孟如韫大一圈,指节分明而有力,指腹与虎口处的薄茧紧紧裹住了她,温暖而干燥的力量穿透了她的皮肤,进入她手背的血液里。
孟如韫觉得遮掩在长袖里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的疙瘩,血管在轻轻跳动。
“适才见你一直捧着热茶,手怎么还这么凉?”陆明时垂着眼,轻声问道,“这段日子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孟如韫微微垂下眼。
陆明时松开她的手,转而为她切脉,孟如韫有些惊奇,“陆大人……还懂切脉?”
“跟军中大夫学了些皮毛,比不得许凭易,”陆明时叹气道:“怎么底子这么虚?”
孟如韫有种被学堂夫子点名提问时的紧张,正支吾着想如何解释,陈芳迹带了几张干净手帕回来,孟如韫忙将手抽回,在袖子里悄悄攥起,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的丝雨。
陆明时简单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从桌上捡起《瓦鉴冰集》,对陈芳迹道:“我在这里坐着,不会打扰你们讲文章吧?”
“哪里会,孟姐姐之前还夸陆大人文章好——”
孟如韫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陈芳迹一下,想让他闭嘴,陈芳迹没有反应,陆明时却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她不会是……
“看来这茶桌太窄了。”陆明时揶揄道。
果然,踢错人了。
孟如韫脸上倏然变得通红,四下又找不到帏帽遮掩,忙以手扶额望向窗外,从陆明时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红透的耳朵。
陆明时心下愉悦,却不敢再多说,怕再惹她生气,对陈芳迹道:“别说闲话了。”
于是孟如韫给陈芳迹讲文章,陆明时坐在一旁垂眼听着,他手里翻着本《瓦鉴冰集》,心思却不在上面。孟如韫偶尔觑他,见他昏昏然仿佛睡着,但他听着孟如韫的声音,心中十分清明。
她说话的语调不高、不疾、不徐,引经据典时不晦涩,评议抒见时不张扬,如飞花入水,从容其中,又如闻隔云玉钟,时遐时迩。
她引佛教机锋派与棒喝派之辩,教陈芳迹何为写文章的“悟心”,“机锋派以言辞之利见长,善用寓言,‘悟心’就是贯穿表寓与本意的微妙连结。棒喝派不借助言语,而是通过给人一棒、一喝的方式,促其顿悟,此‘悟心’比机锋派的悟心更抽象。”
陈芳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孟如韫宛然一笑,继续讲到:“以此观文章,机锋派的悟心在作文者心中,棒喝派的悟心在观文者心中。有的文章明辨是非,考究道理,教人学问,正如机锋;有的文章则只叙不论,只述不评,个中幽微,要靠读者自行顿悟,正如棒喝。但这两种文章都是有‘悟心’的,一个悟心在写文者,一个悟心在读文者,如此,可明白了些?”
这下陈芳迹如醍醐灌顶,“孟姐姐的意思是,文章的‘悟心’是作文者与读文者相互成就的?”
“悟者,明白也。仅一人,谈何明白?锦衣夜行,难彰华服之美,空山操琴,未闻宫商之雅,”孟如韫说得有些口渴,端其茶盏抿了一口,“所以你欲作文,须先明悟心。”
“是要明白自己的文章是写给谁看的是吗?”
孟如韫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陈芳迹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将她说的话写下来。窗外雨丝的沙沙声与笔墨在宣纸上晕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陆明时觉得心中一片安宁,刚自宝津楼离开时的躁郁之气也渐渐平息。
孟如韫歇了一会儿,继续与陈芳迹谈论文章之道,她的很多观点与韩士杞有异曲同工之妙,陆明时凝神听了一会儿,竟也颇有所悟。
又半个时辰过去,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孟如韫看了眼天色,合上书对陈芳迹道:“今天先讲到这儿吧,听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
“我不累,孟姐姐,你比学院夫子讲得好多了!”陈芳迹高兴得说道。
孟如韫道:“我也不过是一家之言,你若有幸去阜阳听韩老先生讲学,那才是真的有如时雨化春风。”
“你何时听过韩老先生讲学?”陆明时在一旁突然问道。
孟如韫说道:“从未,只是读过老先生的几本著作,心中景仰而已。”
其实孟如韫听过。前世韩士杞为陆明时讲如何作史之时,她一直跟在身边悄悄听着,获益颇丰。如今她重作《大周通纪》,越发觉得韩老先生的提点有四两拨千斤之能。
话说多了陆明时必会追问,所以她敷衍了一句,便起身微微整理仪容,离开茶桌往外走,陆明时跟着她身后,又瞥见了她后颈的那颗红痣,忙将视线移向别处。
“芳迹嘴上不问,但心里一直忐忑。韩老先生那边有消息了吗?”陈芳迹离开后,孟如韫问陆明时。
“尚未,应该快了。其实他不必担心此事,今日他与你交谈,听得出是个有慧根的孩子。”陆明时说道。
“是吗?比之陆大人当年如何?”
陆明时笑了一下,“我当年若也有位孟姐姐倾囊相授,早该被点了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