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孟如韫的几次提点,陈芳迹终于改好了他的谒师文章,将终稿交给陆明时,请陆明时给韩士杞老先生写推介信时一起附上。
陆明时看完文章后颇有些惊讶,说他虽遣词酌句尚有稚气,然文章骨架却已十分巧妙,缓急适宜,如楼阁高起,粗椽细梁相搭得当,虽砖瓦尚粗砺质朴,然假以时日,必成一番宏丽。
被韩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如此夸赞,陈芳迹兴奋之余颇有些不好意思,对陆明时说道:“其实这都是孟姐姐的功劳,她虽未直接帮我改动,但我每次写完都给她过目,她一眼就能看出有什么不足,点播我的修改方向。孟姐姐太厉害了!若不是要离开临京,我都想拜她为老师了。”
提起孟如韫,陆明时心里微微叹气。自上次她甩袖离开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每次想起她生气的模样,陆明时在心里对自己出言不当的怀疑就增加一分,再加之沈元思总在一旁阴阳怪气,陆明时越来越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说错话了。
于是他还装模作样以宴客之名在宝津楼订了间雅间,又作出一副迷路的样子将宝津楼上下三层能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但也没能和孟如韫偶遇。他特地点了赵宝儿来弹箜篌,两三首曲子下来,连她弹的什么曲子都没用心听,只旁侧敲击地问孟如韫的下落,赵宝儿闻言就笑了,笑得他越发心虚。
“青衿妹妹啊,她回家去了,人家是正经人家的闺阁姑娘,我不好把她的下落随意说与外人,陆大人,您能理解吧?”
陆明时不能理解,告诉他怎么能叫随意说呢?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说无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赵宝儿的话也有道理,她既然已经归家,他总不能上门纠缠,总要顾及闺阁名誉。于是他不再想这事,专心查起徐断的和刘濯的案子。
陆明时在临京认识的人不多,他虽被皇上破格拔擢为五品安抚使,但又是外官又是武官,明年开春就要回北郡赴任,京中无煊赫家世门第支撑,待“活捉忠义王世子”风头一过,又变成了临京官场的无名小卒。别说去户部查两淮铁矿开采数量,去兵部查运往北郡的兵器造册,就连进一趟六部的门都要三谒四请。到最后,一切需要与上面官员打交道的事,都要靠沈元思充尚阳郡主的面子,才能周旋一二。
沈元思也十分憋闷,在北郡的时候,跟在陆明时身边对付北戎羌人,那可是真刀真枪,有功就有赏,不像这临京官场,云山雾罩,虬根交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你我整日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笑陛下多疑,恨东宫昏聩,还不都是嘴上功夫,真要办点什么事,脸皮都笑到地上了也没人理。”沈元思歪在陆明时书房的太师椅上悠悠叹气,指着陆明时挂在墙上的北郡地形图道:“便是有所作为,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陆明时正站在桌边看一张布防图,闻言头也不抬,“不如就此算了,在临京快活几个月,等明年开春回北郡,再不理这些糟心事,如何?”
闻言,沈元思从座椅上弹起,正色道:“不行!我答应了要替向大哥讨回公道,查清这些次品兵器的来源,不能让北郡的弟兄死得憋屈。”
陆明时“嗯”了一声,许久之后,让沈元思过去看他勾画好的内城布防图,沈元思歪着头看了半天,先是疑惑,而后慢慢瞪大了眼睛,“你这是要……”
陆明时搁下笔,淡声道:“夜探六部册库。”
“你疯了吧陆子夙,被人抓住这可是死罪!”沈元思倒吸一口气,“不行不行,我不去,我娘还等着我养老呢。”
他说着就要跑,陆明时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嗤笑道:“左右还有沈元挚,郡主不差你这一个儿子。”
沈元思嚷道:“你这疯子在说什么屁话!”
陆明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跟紧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大周宫廷分内外两重,外宫为朝臣办公之地,最外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总部,往里是内阁大臣值房,再往里是宫廷禁军与锦衣卫所在地,拱卫着朝议太和殿与皇上素日批阅奏折、接见大臣的暖阁。暖阁再里就是内宫。
白日里的外宫十分热闹,官员车马来往熙熙攘攘,边驿斥候络绎不绝,然而一旦过了酉时,外宫大门轰隆隆阖上,任何人非经传召不得入内,留在外宫值夜的官员在第二天开门之前也不得出去。夜里十二队禁军会绕着外宫彻夜巡逻,除此之外,每隔百米便设有瞭望哨、骑兵巡逻点,以确保内外两重宫廷的安全。
陆明时先是花了两晚上摸清禁军布防位置与换岗规律,又规划好夜行路线,换上夜行衣,袖中绑上翻墙钩绳,沈元思有样学样,跟在他身后,鬼鬼祟祟地翻了一道墙又一道墙,猫着腰快速横行过两重宫道,又沿着花园小径跑了很久,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建筑群里绕来绕去,快把他绕晕了,中间还有几次险些跟巡逻的禁军撞个面对面。
沈元思绕得快要绝望了,终于见陆明时在一栋塔阁模样的建筑前停下,避开门口的守夜侍卫,悄悄在窗户上推开一条缝,冲沈元思招招手,然后闪身钻了进去。
沈元思连忙跟上。
他们此行十分顺利,落脚的房间正是兵部册库,里面按武选、职方、车驾、武库等类别分设不同区域,又按照各自详细的分类和年份将各种书文资料装订成册,整整齐齐摆放其中。
陆明时在书架间穿行,很快就找到了兵部给北郡供给兵器的造册,沈元思点燃火折子为灯,用手掌护着给陆明时提供光亮。
“宣成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找到了,就是这本。”陆明时压低声音,高兴地挑了挑眉,将册子往怀里一揣,对沈元思道:“走,去户部。”
“哎,你就这么拿走了,这里有个空缺,被发现怎么办?”
陆明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只见他从袖中掏出另一本足以以假乱真的册子,封皮上也写着“北十四郡宣成十年兵械造册”几个字,里面却是一堆白纸。
沈元思惊讶道:“子夙兄,你准备得这么齐全,自己也能偷回去,干嘛非要带上我啊?”
火折子的一点暖光映得陆明时的眉眼异常清俊,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本来也不指望你帮忙,我是怕被人发现,尚阳郡主必会保你,我也跟着沾点光。”
“你行啊陆子夙,你……”
“嘘。”
没关严实的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只有三两人,所以走得近了才听见。沈元思连忙熄了火折子,两人悄悄挪到有书架遮挡的死角,此处漆黑一片,不掌灯根本看不清这里有人。
窗外有人说话道:“这么晚了,季中官还来找书,如此勤奋恭谨,令我等庸碌之辈汗颜呐。”
另一个年轻温和的声音说道:“干爹明天一早就要看这份奏报,我要连夜完成,倒是连累你也不得安歇了。”
“哪里哪里,能跟在季中官身边学习,是我的福分!”适才那人谄媚道。
被称作季中官的人笑了笑,推门走进来。
陆明时与沈元思猫在角落里屏息而立,两个人挤成了一张饼,只听那几人的脚步声在书架间穿梭,被称为“季中官”的那位偶尔停下脚步,温声道:“这本,还有这本。”
他停在离陆明时不远的地方,在阒寂的黑暗里,无人看见陆明时垂下的眼皮盖住了倏然变冷的眼神,他轻轻握着袖中的几枚银色飞刃,在沈元思惊出一身冷汗时,另一只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无声地敲着节拍。
仿佛遁形的蟊贼不是他,他像一只伺着猎物、望时而动的虎狼,只要那位季中官再往这边迈一步,他就能让他们三人吞声暴毙。
季中官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陆明时站过的地方,望着陆明时翻过的书架,状若无意地翻了翻,对候在身后的小内侍道:“找完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几人温吞吞地来,又温吞吞地走,待册库里完全安静,陆明时走了出来,负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沈元思蹲得腿都麻了,被自己绊了一脚,十分激动地揪住陆明时的胳膊,压着声音怒喝道:“陆子夙你跟我说实话,你刚刚想干什么!”
“没什么,以防万一罢了。”
“以防什么万一,我看你就是个疯子!犯宫禁被抓不过是去爵削官,挨几板子,你要是动手杀人,那可是全家陪葬!你这个……你这个疯子,你简直太胆大妄为了!”
陆明时面色如常道:“我向来如此,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你跟着我单枪匹马入戎羌窝点抓呼兰格的时候就该明白。”
“我明白什么,明白你无父无母无顾虑吗?”沈元思冷声道。
陆明时身影一顿,没有说话,走到窗边看了眼外面的环境,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沈元思连忙跟上。
其实刚刚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如今被夜风一吹,冷静下来,更是暗恨自己口不择言。陆明时的情况,沈元思连蒙带猜也知道一些,当年临京城里那个三岁能背兵书,五岁能在太后考校如何以三千兵对五千敌时,朗声回答说“以千人假作万人阵仗”的将军家陆小公子,在父将蒙冤、家族倾倒后沉寂了整整十三年。陆明时素日里从不提及这些事,酒后红眼也从未失言失态,只有在与北戎羌骑兵对战,见他挥枪连挑数马、砍人头颅如切瓜砍菜时,才能窥见几分他刻进骨子里的国仇家恨。
他敬佩陆明时,不仅是因为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更是钦佩他的心智,惊叹他的才能。对这样一个人,对他不敢提及不愿提及的心中伤痛,他不该口出这样的恶言。
沈元思越想越心虚,鬼鬼祟祟地跟着陆明时进了户部册库,陆明时抬眼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本就心里不安的沈元思闻言险些崴脚,忙摆手道:“不不不子夙兄,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种混账话。”
“刚刚确实是我有失理智。”陆明时在书架间慢慢走,找到了存放两淮地区近十年矿石开采产量的册子,用怀里的空白册子替换。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季中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马从德的干儿子,刚刚我想动手,也与此私心有关。”
马从德,就是十三年前听太子命监军北郡,却私下与戎羌忠义王勾连,害死十万铁朔军的元凶之一。
这件事沈元思却不知晓,只是听他的语气,猜测两人恩怨颇深,不敢再问。
他们拿到了兵部与户部的册子后,又沿着原路悄悄翻出了宫城。此时已逾子时,更深露重,空旷的宫廷在清肃的月辉下显得更加冷寂。离开宫城又跑了一段路后,沈元思才彻底放松下来,却见陆明时负手望着宫廷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我总觉得咱们出来时比进去时容易,巡防的禁军好像松懈了。”陆明时说。
沈元思舒了口气,“说明小爷福大命大,你放心吧,若真被人发现,咱俩就不可能跑出来。”
他说的也有道理,陆明时不再纠结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