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诚今日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吩咐厨房做了许多菜,还特意让人去把女儿江灵和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江洵叫了过来。江洵是哥哥,江灵是妹妹,可江洵的性子明显比江灵跳脱,绕着孟如韫问东问西,因为父母是戴罪之身,所以孟如韫谎称自己是远房亲戚,胡氏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相比之下,江灵则显得十分安静,默默吃了几口菜后就娴静地坐在桌边。前世孟如韫和这位同龄的表姐并无太多交集,眼下见了她,对她的了解,也并不比前世多多少,只见她浅浅地笑着,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江守诚见孟如韫温婉有礼,举止有度,气质竟与他那早亡的妹妹有七分相似,一时感慨非常,喝多了酒,拉着孟如韫的手一个劲儿地落泪。
“你娘像你这么大年纪时,也吃了不少苦,我俩一路扶持着到临京,路上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你娘就把自己藏起来的饼给我吃。后来我们做生意,我在外面运货,她就在家看着铺子……近年来我常做梦梦见这些事,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一睁眼,才觉得物是人非……唉……初宛啊,她所托非人,早知她会遭此厄运,当年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孟如韫安慰他道:“我娘她一直记挂着您呢,听说您在临京过得不错,她心里高兴,一直与我说,我在临京有个做官的舅舅。”
江夫人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道,合着老早就存了来打秋风的心思。
因为江守诚的伤春悲秋,这顿晚饭吃了许久。后来胡氏与江洵、江灵先离开,除了侍奉着的丫鬟,席上只剩下了江守诚和孟如韫。见桌子上的菜已冷,江守诚喝酒也醉了七分,孟如韫便请丫鬟将饭菜都撤了,烧壶茶送到院子亭子里去,她与半醉的江守诚一边说话一边往亭子里走。
“你本也是娇小姐的命,可惜,可叹呐!”
孟如韫笑了笑,“小时候的事都记不太清了,没什么可惜的。”
江守诚道:“你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你父亲,你哥哥,还有你那些世交的叔婶伯姨最喜欢逗你,你又不经逗,一逗就哭。你爹那么和善的人,因为别人逗你这事,跟人急了好几回,还差点被御史参到朝上去。”
孟如韫惊讶道,“这么夸张吗?倒不知是哪些叔婶伯姨,可还在京中?”
她想起前世陆明时在她坟前忆故时,说他曾因为在孟家嚷嚷将来要娶她做夫人而和她哥哥打了一架。想必他家也在舅舅所提及的“世交的叔婶伯姨”行列里,便有心打听一下他的身世,以及孟陆两家的渊源。
谁知江守诚误以为她起了攀附之心,劝道:“矜矜,你家那案子虽然过了风头,但你父亲仍是戴罪之身,日后你万不可到处张扬,逢人只说你是我远房亲戚,这也是为你好,明白吗?这么多年了,你那些叔婶伯姨未必肯认你,再说,认了又如何?唉……”
“舅舅说的道理,我明白,”孟如韫见他并未生气,依然是醉醺醺的样子,咬了咬嘴唇,似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音,“只是我娘跟我提过,说我从小订了门娃娃亲……”
“她与你提这个做什么!”江守诚突然提高了声调,把孟如韫吓了一跳。
其实江初宛从未提过,这事是孟如韫连猜带蒙,想要诈他一诈。
看江守诚的反应,果然有这么一回事吗?
江守诚道:“人都死了,还提这事做什么,不吉利!再说你们两家本就是孽缘,若不是被那一家丧门星拖累,你家又何至于……唉,不说了。”
字字句句落进孟如韫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孟如韫面上不显,垂下眼帘道:“好,不提这事了。”
“你放心,”江守诚打了个酒嗝,拍了拍孟如韫的手安慰她,“你舅母定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的。”
孟如韫不置可否。
前世江灵定亲后,胡氏给孟如韫也寻了几门亲事,要么给儿子比孟如韫都大的老头做续弦,要么给侯府庶公子做良妾,想做正室的话,只能嫁给江家她最得力的管家的儿子,或者她那在临京城外给人钉马蹄铁的表外甥。依胡氏的话说,孟如韫姓孟不姓江,不算是江家的正经姑娘,又因身世不能嫁高门,怕嫁得太好,将来被人翻出身上旧案,会给江家惹祸。
幸好胡氏虽然强势,只是舅母,孟如韫的婚事,江守诚不肯点头,她也没办法强逼孟如韫。
入夜,江家众人已休息,风竹院里仍莹莹亮着一盏灯。
孟如韫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江守诚说的那几句话。
他说“人都死了”,说“本就是孽缘”,“一家丧门星拖累”。
所以孟家和陆家曾真的渊源颇深,甚至给她和陆明时订下了娃娃亲,只是后来陆家出了事,孟家也被牵连其中。
孟如韫披衣起身,点亮灯烛,铺陈纸笔,略回忆了一番,开始提笔在纸上默写《呼邪山战记》。
“呼邪山,一名‘扶叶山’,北去乐央郡七十里,立如壁刃不可攀,中有谷狭如肠,为兵家之险道也。时昭毅将军陆谏率二十万北郡铁朔军,北袭戎羌,取扶叶谷而行,马裹蹄,人衔枚……”
这篇数千字的《呼邪山战记》是她父亲孟午于狱中,裁囚衣作纸,咬破手指为墨,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幽光而写成,然后偷偷交给她母亲带出去,叮嘱她誊抄保存,不要失传。别的孩子启蒙,背的都是千字文、三字经,而孟如韫自记事起,母亲就教她熟背这篇《呼邪山战记》,不许她遗忘,也不许她背错一个字,否则就拿树枝抽她手心。
直到孟如韫慢慢长大,才逐渐理解了这篇文章的意思。它讲的是明德太后主政年间发生在呼邪山的一场战事,主将陆谏率二十万铁朔军从峡谷穿行呼邪山,准备夜袭戎羌,却因军机泄露,遭到了提前埋伏的戎羌军的攻击,虽然陆谏及时稳定军心,奋起反击,仍然伤亡惨重,导致铁朔军折损过半。
朝廷监军马从德写折子参陆谏“为将不明,贪功妄动”,却一言不提自己仗着监军的身份力逼陆谏冒雪夜袭。陆谏率残军退守乐央郡,一边休整军队,安抚军心,一边暗中调查此事,查明马从德与戎羌忠义王私下有往来,是他将铁朔军夜袭的消息透露给了戎羌军。
陆谏十分愤怒,文中写道,“但闻呼邪山风如鬼泣,虽剥皮抽骨不足慰亡魂新怨”。但他忍下了这口恶气,决定将计就计,用刀架在马从德脖子上逼他给戎羌忠义王传假消息,同时整顿军队,计划绕呼邪山西侧夜行,再袭戎羌,扳回战局。
就在大军开拔的前一日,时任北郡兵马提督的何钵携圣旨来到铁朔军军中,当场卸了陆谏的兵权,陆谏据理力争,说等此战过后任凭处置,何钵却说他幽禁监军、无令而动,是要带兵投敌,要么就是造反,所以当场斩杀陆谏,接管铁朔军,放出了马从德。
《呼邪山战记》最后评论呼邪山之战只有一句话:“非将无一战之力,帅有贰主之意,实天命所限,诚可罪乎?”这句话也是刚刚登基不久的宣成帝在朝堂上令三公议罪时,孟午为陆谏分辩的唯一一句话,偏就是这句话惹怒了宣成帝,宣成帝说他同情叛将,心有不轨,所以将他下狱。
重写完这篇《呼邪山之战》,窗外传来子时敲更的声音,一阵夜风自窗外吹进来,吹得孟如韫后背一激灵,她这才放下笔,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记事起就跟在母亲身边流亡道观,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浅了,只听母亲说他是个脾气温和而道义耿直的人。这篇《呼邪山战记》是他在狱中的泣血之作,字字锥心,时隔十四年,读来仍令人心生感慨,神魄俱伤。
舅舅说她孟家是受人牵连,从此事来看,那人只能是陆谏。
那么陆明时,会是陆谏的后人吗?
江初宛对孟如韫的期许是好好活下去,完成她父亲的遗愿《大周通纪》,不愿她为上辈恩怨所累,更怕她以卵击石去触及当年旧案,所以对呼邪山之战、对陆家,甚至是她父亲的死,江初宛都不愿与她多说,很多事,眼下孟如韫只能自己一边打听一边猜。
孟如韫忽然想到,上一世陆明时在程鹤年府上搜出《大周通纪》书稿后,翻至《呼邪山战记》时停留许久,此时想来,他应当与此事有些渊源。
陆谏……陆明时……
他既已隐瞒了出身,谎称祖籍阜阳,又拜至韩士杞门下读书考功名,以进士之身入朝做官,竟然还保留着陆姓,也不怕有心人怀疑,真是胆大妄为。
孟如韫看着这篇文章,悠悠叹了口气。她想起前世的陆明时,贵为五军都督,辅佐新主登基,有出将入相之荣宠,可他常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园中春光明媚,草木繁盛,却是通身不可对人言的孤寂。
陆明时他……也有许多心事吧。
孟如韫在江家安顿下以后,就开始着手写《大周通纪》。
为了写这本书,她父亲生前搜集过不少史料,也写了许多底稿,可惜基本都在当年那场大火中被烧光了,被她母亲带出府的几本重要的书籍,后来也因为路遇盗匪而遗失。眼下孟如韫还记得的内容,基本都是她母亲生前口述,令她熟记,尽算下来只有十几篇,剩余空白,要孟如韫自己重新查找资料,斟酌填补。
前世写《大周通纪》时,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所以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回头修改,陆明时续写时大概为了尊重她的遗愿,对她前篇所写内容只更正了几处错字,并未动其筋骨。如今既然重来一世,更早地开始着手,孟如韫想将此作完成地更好,方不负父母所托。
她专心起来一连几天都万事不理,青鸽也不来打扰她,期间只送来几封书信,先是陈芳迹送来了他写给韩士杞的谒师文请孟如韫过目,孟如韫看完后花了两个时辰给他回信,教他如何修改。第二封信是程鹤年写来的,寄到了宝津楼,赵宝儿特意托人送过来。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讲自己在钦州上任后的一些趣事,又询问孟如韫病情是否好转,孟如韫略略看完后便收到了一边,看起来并没有回信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