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长公主萧漪澜自西域大兴隆寺出发五十六天后,回到了临京城。
宣成帝令太子萧道全亲率礼部尚书、太常寺卿等掌管迎归礼制的官员前往玄武门相迎,一路禁军开道,背对着道路在两侧站成威严森然的两道人墙,禁止行人在此逗留喧哗。
长公主带着小队扈从御马到达城外后,先梳洗一番,换上庄重华美的礼服,然后登上二十四精壮护卫抬起的大安辇,大安辇长八米,宽六米,以百年红木为体,四周悬挂金丝垂缦,系着金铃,四角飞檐雕刻着青鸾,栩栩如生,随着步辇起步,仿若振翅抖羽,将要飞入青云。
长公主登上大安辇后,立马有侍候在内的侍女为她端上金盆,以丽泉的泉水洗手,又为她细细涂上脂膏与蔻丹。有侍女奉茶上来,她尝了一口便叫人撤下去,闭着眼睛端坐在步辇正中休憩。
大安辇行至玄武门前,与太子萧道全等人相遇,除太子外,所到官员一律行跪拜迎安礼。这是陛下特意向礼部嘱咐过的,礼部尚书何盛滨觉得此举过于逾制,奈何陛下铁了心要给胞妹铺最盛大的排场,何盛滨委婉劝了几次,险些把宣成帝絮叨毛了,这才悻悻地闭上嘴。
长公主萧漪澜隔着垂缦望向乌泱泱跪了满地的官员,半晌,只听大安辇内传出了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都平身吧。”
官员起身后,萧道全单独上前见礼,他瞧着颇有几分高兴,“姑姑,您一路可顺利?”
侍女挑开垂缦,露出端坐正中的萧漪澜,她妆容明艳,十分自得,面上不见一丝疲惫,见了太子也没有下辇的意思,只端庄大方地笑了笑,“多年不见,太子皇侄愈发有天家风采了。”
“不及姑姑半分。”萧道全说道。
萧道全这话倒也不过谦。萧漪澜继承了先太后的容貌与气度,十六七岁时尚显稚嫩,旁人见了,会夸一句“牡丹之色,青鸾之姿”,如今的萧漪澜已经二十七岁,容貌完全长开,姝艳无双,又在大兴隆寺礼了十年的佛,通身气度从容,举手投足间又有脱尘的雅致与风流,让人见了忍不住叹一句“凤仪仙姿”。
萧漪澜与太子寒暄见礼后,便乘坐大安辇往皇宫去拜见宣成帝。临京好热闹的闲人想方设法去瞻仰长公主的姿容,跟着千人仪仗队一路从玄武门穿过大成街、晋云街,直到步辇入了皇宫,也不过遥遥隐约瞥见辇中一抹丽影。有些好事的年轻男子仍不肯离去,一直等啊等,等过了午后,终于等到了萧漪澜的步辇从宫中出来,要去太庙拜谒先祖。因为今日归京是小拜,三日后才是大拜,所以萧漪澜把豪华气派的大安辇换成了小步辇,仪仗队也只点了八十人,一行人往太庙行去的时候,终于给等在周遭的人瞥见了长公主的芳姿,虽仍隔着纱幔,却比刚入城时清晰多了、亲切多了。
今日来宝津楼的客人谈论的也多是长公主,赵宝儿听了满满一耳朵,又说与孟如韫听,孟如韫听到长公主接受百官跪拜、见太子不除辇时,暗暗咋舌。
原来早在此时,长公主就如此权高势盛了吗?
对这位后来登上皇位的长公主,孟如韫一直多有留心。
她知道长公主与当今皇上皆是已故的明德太后所出,明德太后与先皇仁帝伉俪情深,仁帝温和优柔,许多政事都赖当时尚为明德皇后的明德太后决断。她嫁与仁帝的第二年生下太子萧谌,即是今天的宣成帝,此后一直无所出,直至二十年后,又生下了萧漪澜。
萧漪澜七岁那年,宣帝驾崩,因当时北戎羌突然来犯,战况紧急,所以宣帝临终的遗诏中说暂不立新皇,由明德皇后主持国政,直到平干戈、止战乱、家安国定。
于是此后十年,明德皇后北抗戎羌之祸,南治水旱之灾,改制于朝,养富于民,使得大周日益强盛,打得戎羌不敢来犯,大周人口在十年间增长近五千万,国库充盈,河清海晏,史称“仁帝中兴”。
眼见着国力一天天强盛,但明德皇后却因政事累垮了身体,在秉政十年后病逝了。她去世的那个月连月阴雨,百姓谓之“天泣”,时为太子的萧谌在明德皇后灵柩前数次哭晕过去,最后是在文武百官的再三恳求下,才拖着伤心欲绝的病体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年号为“宣成”,追封明德皇后为明德太后,公主萧漪澜封为长公主。
长公主自幼由明德太后养大,其音容笑貌、行事风格像极了年轻时的明德太后,又是宣成帝唯一的胞妹,宣帝于她亦兄亦父,宠爱到了极致。
但明德皇后故去后,长公主在临京一直闷闷不乐,又两年,长公主的驸马也病逝,使得她对临京这片土地伤透了心,再三请求去西域礼佛,宣成帝虽舍不得她出去吃苦,也不忍见她困在伤心事里,一天比一天憔悴,在萧漪澜的苦苦哀求下,他最终同意了。为了保证她过得舒适,一向勤俭爱民的宣成帝甚至还向西域大兴隆寺捐了十万两黄金。
长公主萧漪澜前往大兴隆寺礼佛,只在明德太后隆祭日和宣成帝整寿的时候回来过几次,剩余时间一直待在大兴隆寺里拜佛。听说她此次回来很可能不走了,所以临京看热闹的百姓才会这么兴奋。
赵宝儿摇着团扇回忆起小时候的情形,“我五岁多的时候刚刚记事,那年明德太后带着长公主御巡扬州堤坝,我爹早早就带着我在路边看,我骑在我爹肩膀上见到了长公主殿下,那时她已经十岁,像仙子一样骑着小白马,竟然还冲我笑了。我爹说,当时在场那么多人,有扬州知府,捐了大笔钱的当地豪绅,德高望重的读书人……可长公主殿下只对我笑了,我爹比我还开心,他临死前还抓着我的手念叨这件事呢。”
说起过往,赵宝儿悠悠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感慨道:“可惜我那时太小,已经记不清长公主殿下的模样了。”
萧漪澜小拜过太庙后,谁也没见,径自乘辇回了公主府。
长公主封号昭隆,这座昭隆公主府是明德太后尚在世时赐下的,萧漪澜十六岁与驸马薛青涯成婚后,从皇宫搬出到公主府居住,之后明德太后与驸马先后去世,萧漪澜便启程前往大兴隆寺礼佛,前后算来,只在公主府里住了不到三年,这公主府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不如大兴隆寺的佛祠更让她觉得熟悉。
霍弋一直留在临京为萧漪澜打理产业,去年年底她传信说今年归京,霍弋从那时就开始着人整修公主府。将府中老旧又格局失衡的楼阁屋舍拆掉,新建起一座五层高的藏书阁,名拂云书阁,以半开放的回廊与书房和佛祠相连,供长公主御览佛经之便。又在湖畔高起摘星阁,说是阁,其气派与宏丽称为塔也不为过。摘星阁上四面镂空,以数人环抱的大红木为四角天柱撑起,站在阁上,能俯瞰临京繁华,张袖揽天水之风。
公主府里服侍的下人也由紫苏重新调整或选拔,她亲自培训了两个月,教她们如何沏茶、焚香、研墨、理经、收整床铺、服侍洗漱、保养华衣玉宝等。
所以萧漪澜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准备就绪,一切都极称她的心意。她入宫觐见宣成帝时已用过午膳,只是吃得没什么胃口,紫苏命人备了一桌菜,萧漪澜吃了几口,又用了碗薏仁甜粥,这才觉得胃里舒坦了许多。
她换下华衣,卸了浓妆,换上一身天水青的素纱禅衣,乌发未梳髻,以一根沉乌木的簪子松松挽着。她靠在金丝软榻上,一边半阖着眼休息,一边听紫苏说话,半晌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问紫苏:“霍弋呢?”
紫苏道:“少君午时回府,现下应该还在浔光院。”
“叫他来见我。”萧漪澜闭着眼睛道。
紫苏顿了顿,“少君吩咐过,让您今日先好好休息,万事明日再说。”
“他是少君,我是主君,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萧漪澜睁开眼,“去传。”
紫苏应了声“是”,忙差人去通禀。
萧漪澜随手拿起本诗集歪在榻上看,翻了五六页后,屏风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木轮轱辘声,她放下书瞥了一眼,隐约望见屏风外一个半人高的身影。
“殿下。”
萧漪澜这才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服,道:“进来吧。”
房中侍女皆退到屋外,霍弋摇着轮椅转过屏风,便见一身青纱禅衣的萧漪澜望过来。
霍弋入长公主府已有十年,然而真正伴在她身边的时间却并不长。更多的时候,是萧漪澜在大兴隆寺,他留在临京这座空荡荡的长公主府,为她打理产业、培植势力、留心朝堂,待有所成就,才能写一封信,细细与她诉说临京诸事。
所以对萧漪澜此人,他还没有熟络到见之如常的地步,只望了眼她未着粉黛的面容,便默默垂下了眼皮。
萧漪澜等了半天未等得他一言,站得有些累了,便走到茶几前坐下,伸手取过茶勺,又望了他一眼,“你哑了,也瞎了,要本宫亲自为你沏茶吗?”
霍弋摇着轮椅行到小几边,从萧漪澜手里接过沏茶的器什,“臣来吧。”
萧漪澜便交给他,姿态松弛地曲肘撑额,慢慢揉按着额头。
“殿下若是乏了,不妨先小憩一会儿,”霍弋看着她道,“我在旁边守着。”
萧漪澜头也不抬,“不必。”
“那我给您按一按吧。”
这次萧漪澜没拒绝,“嗯”了一声。
霍弋将沏好的茶递到萧漪澜面前,转着轮椅绕到她身后,萧漪澜席地跽坐,头刚好到他胸口的位置,霍弋的手指轻轻按在她额间,沿着她的百会穴、神庭穴转了几圈,又沿着她的眉骨,轻轻按到太阳穴。
纵使刚捧过热茶,他的手指也透着凉意,这是气血不足、元气有伤所致。萧漪澜闭着眼,神思散漫,想起初见霍弋的时候,他双膝被剜,遍体鳞伤,血淋淋地爬到她脚边的样子。
他说,殿下只需一言便可救臣,臣当以残命为君驱驰。
所以这些年,霍弋一直拼命向自己证明他有大用,证明自己当时救他回府的买卖不亏。但萧漪澜想,只有她自己清楚,当时救下霍弋并非是图他所言的虚无缥缈的报答,而是见他即使疼得浑身发抖,挡在她面前逼她相救时,那双十指如玉的手沾满了污浊,想要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却又极力克制着,未让血污沾染她半寸衣角。
“殿下,茶凉了。”
霍弋低声唤萧漪澜,萧漪澜未应,这才发现她微微向后靠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霍弋慢慢松开手,轻轻向后仰着身体,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他望了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已是酉初,果然,没一会儿紫苏便走了进来,本是要来点灯,见此情形不敢出声,正要退下,霍弋轻轻敲了敲小几,以目示意她将小榻上的薄毯拿过来。
霍弋为她披上薄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窗外暮色渐起,室内也逐渐变得昏暗,安静得只能听见萧漪澜平静的呼吸声。霍弋的怀里很快盈满了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常在他梦里出现的,别致而悠远的冷香,不甜,不腻,薄香近苦,闻得久了,却又能从中抿出极致的浓艳来。
霍弋仰头望着头顶的绫罗,轻轻喘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