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临京暖风和煦,青石巷子里开满了凌霄花,蹭着行人的衣角轻轻摇晃。孟如韫跟在陆明时身后缓步而行,见他挺拔的身形在巷子里穿枝拂叶,如鱼龙游弋,看得久了,忽然一不小心被垂下的花枝勾住了头发,疼得她\"哎呦\"了一声。
陆明时顿住脚步,侧回身瞧她,见她正略有些羞恼地伸手拆勾在头上的花枝,那凌霄花勾在步摇的镂空缝隙里,十分巧妙,孟如韫拆了半天,反倒把自己头发拆乱了,几缕青丝自耳边垂下,飘飘悠悠,似月下湖底微荡的水藻。
陆明时走到她身边,垂眼询问她:“我来帮你?”
孟如韫松了手,把勾住的头发交给他。
她打扮得清丽素雅,松松挽着堕髻,发间只有一支做工一般的珐琅瓷流苏蝴蝶步摇做装饰。陆明时先将花枝折断,然后左手按着她的头,右手将被拨歪的步摇取下,倒过来将残余的花枝部分取出来,又扶着她的发髻,轻轻将步摇插回去。
“好了。”
孟如韫动了动,轻轻舒了口气,“谢谢陆大人。”
那截折在步摇里的残余花枝陆明时没有扔掉,藏在掌心里轻轻摩挲。残余半朵的凌霄花表面丝滑柔软,贴着他掌心的皮肤,让陆明时想起刚刚按住孟如韫头发时的触感。
柔软而温暖。
陆明时忽然转身看向她的发间。
刚经历过被勾住头发的窘迫,此时孟如韫正聚精会神地走路,见陆明时望着她,问道:“怎么了呀?”
陆明时将双手背到身后,对孟如韫道:“你走到我身边来吧,免得再被勾住头发。”
孟如韫一噎,想反驳说不会,却见他眼里笑意盈盈,鬼使神差地将话咽了回去,快步走到陆明时身侧。
若是一前一后地走,两相无言也就罢了,可现在两人离得这么近,路窄的地方衣角相触,呼吸几分轻几分重都能被对方听清楚,这般沉默着反倒显出几分不自然来。
孟如韫正想着要不要随意说些什么,忽听陆明时问道:“你今日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险救那个孩子,只是看不惯罗锡文恃强凌弱吗?”
孟如韫“嗯”了一声,“那不然呢?”
“罗锡文的父亲虽然只是个清水衙门的闲官,可罗锡文与京中许多纨绔有酒肉交情,近日又攀附上东宫,以后他若想为难你,可太容易了,”陆明时说道,“为逞一时意气,惹上性命之祸,合适吗?”
孟如韫叹了口气道:“算我倒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你就没想过,万一罗锡文开始就不吃这套,把你和那小子一起绑了怎么办?”
孟如韫摇头,“没想过。我只见不惯他如此霸道横行,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孩子。”
“手无缚鸡之力?无辜?”陆明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孟姑娘,当时在场那么多人,你才是该被护着的那个,当好自为之才是,何必螳臂当车,去出这个风头。”
“只因我瞧着柔弱可欺,便不能为他人出头吗?”孟如韫有些不服气。
陆明时很理所当然地一点头,“没错。”
“可……”
“我知孟姑娘想说什么,无非是君子公道那一套,我敬佩姑娘的勇气和聪慧,只是,”陆明时顿了顿,缓声说道:“姑娘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冒这么大风险,若是出了事,你的家人朋友怎么办。世间之大,不公之多,若桩桩件件都不顾自身处境去拼命声讨,你有几条命,能够你撞破灯盏、扑灭烛火?”
他说这话时,目光又落在孟如韫发间的蝴蝶步摇上。靛青色的步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仿佛真有一只美丽又薄弱的飞蛾,在她发间扑棱着,拼命撞着灯盏。
听完他一番话,孟如韫沉默了一会儿。
陆明时说的道理她明白,只是她与陈芳迹算不上“素不相识”。
上一世她死后游荡临京的那些年,某次曾在茶楼里听说书人讲了个故事,说古有一神童,家贫,三岁可诵,五岁可吟,七岁能写诗作文,十二岁过乡试,十四岁过会试,殿试时却因额头上有道长疤而被判为“貌寝”,怕冲撞贵人,所以黜选了。
后来这神童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过了几年,京中忽然出了一件大事,有位公子在青楼狎妓时被人灌了哑药,整张脸皮被人活生生扒了下来。那富家公子疼得精神失常,陛下听闻天子脚下出了如此惨无人道之事,十分震怒,命大理寺彻查,后来在太医院太医的轮番诊治下,那富家公子恢复了一丝神智,颤颤巍巍地写下了神童的名字。
原来那神童年幼时因为才学过于突出,为官学府众学生所暗嫉,富家公子去欺凌他,把砚台砸在神童脑袋上,给他砸破了相。神童因此落榜,又见富家公子买官入朝,春风得意,一时怀恨在心,便精心学习乔装之术,潜入青楼,假意与富家公子欢好,寻了个良机,将他整张脸皮扒了下来。
富家公子此生已毁,只留一口气苟延残喘,终日不敢出屋见人,神童因谋杀朝廷命官,手段惨烈,被判秋后问斩。
说书人话音落,茶楼中顿起唏嘘之声,许多人红了眼眶,议论起来,孟如韫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本朝的一个案子,那神童姓陈名芳迹,曾因写得一手好赋而在临京小有名气,那富家公子姓罗,是礼部仪制罗大人家的儿子。
所以今日在文房店铺面前碰见这桩孽业缘起,孟如韫下意识拉了陈芳迹一把,她有惜才之心,不愿见陈芳迹被欺凌后再走上辈子的老路,又自恃对罗锡文欺软怕硬的性格有几分了解,所以便壮着胆子充了回排面。
见孟如韫沉默不语,陆明时以为她心中厌烦说教,便道:“我不是苛责你的意思,只是我有一朋友,曾因替人出头打死了人,被流放北郡充军。他母亲为此日日以泪洗面,大病一场,如今虽已痊愈,却也大不如从前了,我那朋友曾在醉后痛哭悔过,悔不该逞一时意气。”
孟如韫点点头,问道:“陆大人说的朋友,是沈公子吧?”
陆明时:“……”
“很好猜的,”孟如韫见他无语,微微一笑,“沈公子一看就是任侠豪爽之人。”
陆明时叹气,“若是被他知道我在你面前揭他的短,肯定又要跟我闹。他这人,最不喜欢在姑娘面前失了面子。”
听陆明时的语气,他与沈元思的关系应该是很不错的,可是上辈子孟如韫悄悄跟随在陆明时身边的那几年,并未见过此人,也不知是何缘故。
“陆大人关爱朋友的心情,我能理解,”孟如韫觑着他,忽然问道:“所以陆大人与我说这么多,是在关心我吗?”
“关心”这个词,可远可近,可坦荡可隐秘,暧昧得很。
陆明时心里微微一痒,正色道:“我只是救人救到底罢了,你往后惜命些,免得我白救了你两回。”
说到这个,孟如韫心头一动,问道:“罗锡文的人出手时,陆大人为何恰巧也在?难道是您根本就没走远,知道罗锡文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一直远远跟着我?”
陆明时的脚步微微一顿,而后说道:“我是觉得你可疑。”
“我可疑?”
找到了这个理由,陆明时便从容了起来,问孟如韫:“之前呼延刺杀一案,我就觉得奇怪,你一个世居临京的女孩子,为何会对北戎羌的图腾和武器了解那么多。今日这事更加奇怪,你无官无职,却知罗仪制曾因办事不力受罚,知道长公主不日将回京,还懂得如何拿捏分寸,借长公主的势为自己解围,敲打众人。孟姑娘,你知道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事还真不好解释,孟如韫支吾了半天,只好胡诹道:“我……博闻强识,心思敏锐而已。”
反正陆明时就算把天查个底掉也查不出什么。
“孟姑娘,”陆明时一哂,“看来孟姑娘是真想嫁个头生癞脚生疮的郎君啊。”
孟如韫不动声色扫了他一眼,“陆大人什么意思,我可没撒谎,不信你去查呀。”
“当我很闲吗?”
“大人若是公务缠身,好奇我一市井草民做什么?天底下奇人多了去了,哪能人人都让陆大人看透呢?”孟如韫道。
她说自己博闻强记和说自己市井草民时一样闲庭信步,从容淡定,在陆明时看来都是油盐不进的模样。
于是他也懒得再问,反心道,正她再蹊跷也与自己无关。
出了曲曲折折的巷子,穿过两条大街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宝津楼附近。兜了这大半天圈子,此时已近薄暮,街上许多小贩都在收摊,行人归去匆匆,街道两旁的酒楼歌肆次第亮起灯火,隐隐有调试乐器曲调的声音从高处楼阁传来。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孟如韫十分开心,诚心诚意地对着陆明时行了个屈膝礼,“多谢陆大人相助,今天我太累了,改日请陆大人吃饭喝茶。”
见她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刚刚问话吃了瘪的陆明时故意很不识趣地问道:“好啊,哪天?”
孟如韫:“……”
“莫非是随口一说?也罢,区区救命之恩,不足——”
“后天吧,南阳湖租条小船设宴答谢,如何?”
陆明时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
孟如韫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道:“劳烦陆大人给沈公子也带个口信吧,今日拂了他的面子,我心里过意不去。”
因着好奇为何前世在陆明时身边没见过沈元思,孟如韫想多了解他一些。可陆明时听了这话没有很高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于是两人便各自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