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与青鸽暂且在宝津楼安顿下,紫苏给她安排了一处不错的房间,和楼里弹箜篌的姑娘共用一个院子。那姑娘叫赵宝儿,原是扬州人,家里遭了灾,就到临京城来学手艺,是宝津楼里的老人了。
赵宝儿很喜欢孟如韫填的词,每次谱了新曲子,第一个邀她去品评。知道孟如韫身体不好后,赵宝儿经常买些珍贵的药材送她,还把自己的小厨房借给青鸽熬药。
孟如韫感激她,于是一有时间就给赵宝儿填新词,她的词赋风格多变,可婉约清丽,唱林梢新月,也可气脉浩然,咏大漠长烟,贵在收放自如,遣词酌句,让人耳目一新。短短半月,宝津楼就有好几首词曲在坊间传开,不仅其他酒楼争相模仿,许多风雅士人醉后也击鼓而歌,风靡一时。
这天赵宝儿又请孟如韫去听她新谱的塞上曲,时下流行清丽柔婉的花间词、婉约曲,赵宝儿却难得作了一曲豪迈英武的快曲,箜篌弦在她指下噌噌作响,骤如万马奔腾,又倏然高起,铿锵回转,似长箭破开城门,继而一往无前地倾泄而下。
“好!”孟如韫听得心中酣畅,十分惊奇地抚摸着赵宝儿的箜篌,“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箜篌能弹出如此英气豪迈的曲子。”
赵宝儿笑了笑,摘了戴在手指头上的指套,“我见过一个吹唢呐的师傅,能把《蝶恋花》吹得柔肠百结。可见乐器为人心发声,本无柔婉与英武的差别。”
“这倒是,”孟如韫若有所思,“可你怎么突然谱了首塞上曲,是灵感偶得,还是为哪位将军而作?”
赵宝儿突然红了脸,拉着孟如韫的手,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听说陆巡检在北郡打了胜仗,这两天就要回京受封赏了!”
“陆……巡检?”
“哎呀,就是陆明时,你没听说过吗?就是那个十七岁中榜,以进士出身请转武职的那位!”
赵宝儿眼睛亮亮地给孟如韫讲陆明时的故事,说他三年前考中进士,当今天子见他年轻,长得丰神俊朗,有意拔擢他入馆阁,留在身边栽培,还有流言说天子想招他为驸马,但是陆明时当场拒绝了。
宫里的话几经周折传出来,传得有些离谱,说当时陆明时脊梁笔挺地跪在丹墀下,高声陈请入北郡兵马司,其言辞恳切,令在场士大夫汗颜。
当今天子被当场驳了面子,心里十分不痛快,让陆明时回去候补待缺。说是候补等有官缺再给他安排职位,实际上就是晾着他,后来还是修平公主向天子求情,才给他安排了一个北郡巡检的职位,让他滚去北郡赴任。
大周北郡巡检为从八品,何况既是武官又是外官,这对二甲进士出身的士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寒碜。但陆明时潇潇洒洒地走马赴任北郡,短短三年时间,竟以从八品的身份干了件震动临京城的大事。
他活捉了戎羌忠义王世子,还端了他们在北郡发展了十几年的一个探子窝。
“咱们大周就怵跟戎羌人打仗,这些年赢少输多,吃了太多亏。戎羌蛮子一肚子坏水,还想让咱们把嫡公主嫁过去,听说皇上可生气了……”赵宝儿昂首挺胸,与有荣焉道,“这回陆巡检狠狠打了戎羌的脸,把忠义王世子像小鸡仔一样拎到了临京城来,看他们还嚣张不嚣张!”
孟如韫听得入神,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如此壮举,早在临京城传开了,来宝津楼听曲喝酒的客官们天天聊陆巡检,听说皇上还要越级提拔他做六品北郡守备呢!”赵宝儿抱着箜篌,悠悠长长叹了口气,“当年陆巡检离京赴北郡上任时,我曾远远见过他一面,那可真是……你可知什么叫‘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
看赵宝儿这模样,是十分崇拜陆明时的,她还说若非自己身份卑微,简直做梦都想嫁陆明时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抢破头也要与临京城的贵女们一争高下。
“不过他连修平公主都看不上,眼光肯定高的很。唉,我等俗女,怕是只有空相思的份儿了。”
孟如韫听得心里连连称奇,忍不住捞着赵宝儿一直打听。
上一世她认识陆明时的时候,他已是而立之年,是位高权重、喜怒不显人前的陆都督。那时他的生活全是处理政务,唯余夜深一点闲暇替她续写《大周通记》。她悄悄跟在陆明时身边许多年,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女眷都没有,这偌大的陆府空旷得像座荒山野寺,他端坐寺中,修得像个无情无欲、走火入魔的高僧。
却不知他年轻时也曾热血耿介,横刀立马,纵横北郡。
如此新鲜的陆明时,是孟如韫上辈子未曾窥见一点端倪的。
谁知她问的多了,反倒惹得赵宝儿好奇,
“青衿,之前从未见你对这些事感兴趣,今天怎么还追着问起来了?”
孟如韫脸一红,更叫人起疑心,“你讲的比说书的还精彩,我这不是……给你捧个场。”
“真的?”赵宝儿斜眼瞧着她,红唇一扬,“莫不是被我给说动心了?”
“我连陆巡检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瞎说什么呢。”孟如韫心虚地瞪了她一眼,“再说我不打听明白了,怎么给你填词,难道你今天是请我来白听曲儿的啊?”
当然是请她来填词,不仅要填,还要填得独一无二、字字珠玑,让人听了后块垒顿消、拍案叫绝。只因赵宝儿得了消息,说菩玉楼的姜九娘也打算在陆巡检归京那天登城楼献乐,还邀了教坊司的歌伎一起,打算抢她的风头。
“那姓姜的小贱人平时抄咱们宝津楼的曲子也就罢了,紫苏娘子说和气生财,我便不跟她计较。可陆巡检仙人之姿,贵耳玉体,岂能被她的破烂曲子玷污?”赵宝儿十分不忿地说道。
“行行行,就依你所言。”
孟如韫依了赵宝儿的请求,为她的《塞上曲》填词。第二天一早就将作好的词拿给赵宝儿过目。赵宝儿向来信赖孟如韫的才华,凡经她填过词的曲子,莫不为客人所赞。
可这次毕竟是弹给陆明时听,赵宝儿读过一遍后,颇有些忐忑地向请教孟如韫道:“我看这词作通篇写的是北郡风物,怎么无一句夸赞陆大人功绩和英姿?要不要再改改,改成‘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种风格的?”
“改倒是能改,只效果未必如你所愿。”孟如韫接过赵宝儿泡的金银花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怎么说?”
孟如韫道:“为人作曲,如替人裁衣,是否合适,是否满意,要听听本人的意思。据你所知,这位陆巡检可是喜欢听人夸耀,矜才伐功之人?”
“自然不是。”
“那你便是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也不过是唱个热闹,”孟如韫说道,“陆巡检能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在北郡吃三年的冷土黄沙,想必心里对北郡的风物是有感情的。你唱得好,他必能注意到你,闻曲如临景,触景而生情,一首曲子,若能拨人心弦,难道不才是其高明之处吗?”
赵宝儿若有所悟,听得连连点头,再重读孟如韫带来的词作,心里又有了新的理解。
孟如韫问她:“你可知此词中的‘刃山拒北漠,熔金入乌城’说的是何处?”
赵宝儿眨眨眼,“啊?北边那些郡城不都长一个样子吗?又穷又荒。”
孟如韫笑了笑,望着杯盏中淡金色的金银花,想起了一些往事。
“说的是乐央郡,又叫拒马关。仁帝年间,有一位将军曾奉命驻守此地,他带领麾下十万将士开垦山石,筑起十里城墙,又在城外挖沟渠,种下数百顷胡杨林,隔开了乐央郡与北边的呼邪河大草原,使得北戎羌的铁骑再也无法南下纵横,入乐央郡烧杀抢掠,当地百姓都自称乐央郡为拒马关。”
赵宝儿惊讶道:“我还以为将军只管打仗,原来竟要做这么多事。”
孟如韫点点头,“虽然近些年乐央郡军备松弛,可依然是兵家必争之地,陆巡检驻守北郡,肯定在乐央郡花了不少心血。”
“我明白了!”赵宝儿高兴地拉起孟如韫的手,眼睛亮晶晶的,“这叫投其所好!”
孟如韫也跟着笑了。
对于这首词,孟如韫也藏了许多私心。上辈子陆明时对她有代笔续作的大恩,孟如韫一直以无以相报为憾。她不想唐突惊扰陆明时,能亲手为他填一首词,在他驭马入京时传唱进他的耳朵里,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五月十七,北郡巡检陆明时押送忠义王世子入京。
宣成帝大悦,特赐陆明时车马扈从自玄武正门而入,这扇只为王侯将相而设的高拱红门隆隆打开,一队银甲骑兵纵马而入,进入城门后,须由疾驰改为缓步,只见为首的将领一勒缰绳,□□红马高高扬起前蹄,打了个响亮的响鼻。
银甲如鳞,在春末夏初的暖煦阳光里,仿佛还散着北郡凛冽的寒气。为首将领摘下头上戴的银兜鍪,随手抛给身后的副官,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只见他眉若远山之逸,眉峰又有刀削之凌厉,一双凤眼微阖,眼尾上扬,鼻梁高挺,薄唇含珠。他五官生得好颜色,偏挂了一副冷淡疏离的神情,令人望之生畏,一径浅笑时,又露出几分纵马入高门的少年意气。
正是陆明时。
他扫了一眼长街后便垂下眼,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往前走,仿佛因长途跋涉而感到疲惫。
长街两旁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两侧楼阁里也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妙龄女郎,随着陆明时穿行,纷纷抛下各色丝绢帕子,像一场五彩缤纷的花雨。
陆明时身后的副官沈元思驭马上前,感慨道:“在北郡吃了几年沙子,我都快忘了临京姑娘们长什么模样了,子夙,你艳福不浅啊!”
陆明时眼皮也不抬,“干好你的正事,别走神。
沈元思转头扫了一眼关押忠义王世子囚车的方向,回过头来对陆明时说道:“放心吧,都在咱们的掌控中呢,出不了岔子。”
自玄武门入穿过正街,北行五里后过了觅水桥就是内城门。内城里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城内酒肆商铺林立。内城城墙本作城防之用,大周承平日久,临京城三百年没有战乱,内城门的城防也逐渐松弛,如今城门常开,基本不作城防之用,反而还在城墙上起高阁,供人登临,俯视觅水,宴游玩乐。
赵宝儿与菩玉楼的姜九娘正是在此处静候陆明时,一个揽着箜篌,一个抱着琵琶,在内城门城墙上一左一右的两处登高亭里旗鼓相当地对望。因着赵宝儿的邀请,孟如韫也来凑这份热闹,她站在赵宝儿身后,远远就望见一队银甲自南城门的方向游弋而来。
“他们到了!”城墙上有人喊了一句,姜九娘怀里的琵琶弦铿然一声响,迫不及待地奏起曲子,赵宝儿也不甘人后,指尖一挑,箜篌乐曲高亢嘹亮,两曲相竞,互攀互抬,自城墙高亭里倾泻而下,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
孟如韫悄悄踮起脚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陆明时。
他驭马在前,身后是两个副官,再往后是两排全甲骑兵,骑兵后的囚车被黑布盖着,又用铁锁链缠了许多层,里面关押的是忠义王世子,跟在囚车后面戴着镣铐灰头土脸的是与忠义王世子一同被抓的小喽啰,小喽啰后面又是精锐骑兵压阵。
围观百姓在高亢嘹亮的乐曲中欢呼雀跃,姜九娘那边的歌伎开喉亮嗓,极尽溢美之词,陆明时还没什么反应,左副官沈元思先陶醉了,听出一脸没骨头的酥样,对陆明时道:“听听,听听,子夙兄,美人一句胜千言呐!”
“你要是喜欢听这些,交了差以后可以去寻她。”陆明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元思道:“那多不好,人家中意的是你。”
“没关系,你虽差点意思,东宫也不会嫌弃。”陆明时轻嗤。
“东宫?”沈元思一愣,“你说这是太子殿下安排的?那另外一个呢?”
沈元思用下巴指了指赵宝儿的方向。姜九娘那边歌音一落,赵宝儿随即开口唱了起来,相较于姜九娘毫不遮掩的唱颂夸耀,赵宝儿的曲词显得十分含蓄,好像只是随口唱了一篇北郡词作。沈元思觉得有些无聊,一转头却见陆明时正若有所思地望向赵宝儿的方向。
“看来作词之人对北郡颇为熟悉。”陆明时点评到。
沈元思问:“子夙兄喜欢这样的?”
陆明时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在想作词的人。”
孟如韫正聚精会神地往下看,陆明时他们越走越近,很快被城墙垛遮住了视线,她要跑到另一边才能看到,结果她一转身,不小心跟人迎面撞在了一起。
那是个穿着灰褐色短打的精瘦男人,戴着草帽,眼睛细长,鼻如鹰钩。
他撞了孟如韫后也不扶人,也不道歉,爬起来低着头转身就走,孟如韫揉着自己被撞疼的鼻子,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瞪大了眼睛。
适才被她一撞,戴草帽的男人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掉出来半截细长的木头,像某种武器的手柄。
孟如韫认得这种武器,也认得柄上那个狰狞的狼头,这是戎羌军中流行的一柄袖中箭,上面刻画的草原黑狼,是戎羌贵人的象征。
这是她前世跟在陆明时身边时知道的,有一回陆明时被人暗算受伤,对方用的就是戎羌袖中箭。
孟如韫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挤开人群跟上那个灰衣男人,眼见着他挤到了墙垛边,在看热闹的人群遮掩下,悄悄抽出了袖中箭,以小臂作遮掩,状若无意地搭在墙垛的矮口上。
“让一下!让一下!”
孟如韫拼命往前挤,情急之中抄起小亭子里喝茶的茶壶,狠狠往灰衣男人身上砸去。
灰衣男人被茶壶当头砸了一下,又被泼了一身茶水,回头阴森森地瞪了孟如韫一眼,眼见着自己计划败露,手里急切地给袖中箭上弦蓄力,瞄准了正缓缓路过城下的骑队。
孟如韫忙将手里的茶盏朝城墙底下的陆明时砸去,看似疲惫怠惰的陆明时竟然接住了她丢下去的茶盏,朝这边看过来。孟如韫拼尽了力气冲他喊道:“有箭!小心!有刺客!”
她的喊声在周遭喧嚣的人群里炸开,人群小范围慌乱起来,正此时,灰衣男人袖里的箭射出,“嗖的一声朝陆明时飞去,孟如韫的心猛地提起,忽又听见“当啷”一声,那箭竟在空中被拦腰折断!
断成两截的袖中箭和砍断它的暗器一起掉在地上,陆明时回马望向城垛,慢慢解开缠在手腕上的暗扣,朝灰衣男人高声道:“恭候多时了,呼延。”
被称作呼延的灰衣男人这才发现周边人群已被疏散,他被十几个便衣精卫团团围住。
孟如韫见状忙转身就跑,呼延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攥住了她的后颈,把她拖到城墙边上,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抵在她颈间。
“都别过来!退后!”
呼延自知已无生路,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孟如韫快被他勒断气了,眼见着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一边努力喘气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余光瞥见陆明时悄悄驭马走到城墙下,似心有灵犀一般,她趁机抱住墙垛,用尽力气向外一滚,呼延一时不察,被连带着摔下城墙去。
陆明时踩在马上一借力,又往城墙上一蹬,伸出胳膊接住了落下来的孟如韫,抱着她在半空中滚了两圈,两人一齐落在梧桐树顶,呼啦啦劈开茂密的树冠掉下来,又在树底草地上滚了数米远。
虽然孟如韫的头被陆明时护在怀里,可从这么高的城墙上摔下来,她整个人都被摔懵了。沈元思急匆匆跑过来,把陆明时从地上扶起:“子夙!子夙!你没事吧?”
陆明时摆摆手,咳嗽了两声,松开孟如韫从地上站起来,“人还活着吗?”
沈元思摇摇头,“摔在铁枪上,穿烂了肚子,只剩一口气了。”
“罢了,本来捉活口的希望也不大,给他个痛快吧。”陆明时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瞥了正坐在地上发愣的孟如韫一眼,对沈元思道:“这姑娘奇怪的很,带回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