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以为陆明时只是随口一说,未料他竟如此认真,真要将她引以为憾的身后事一一安排妥帖。
陆明时将青鸽从那家商户里赎了出来。说是赎,他手下那群浑身带煞的武卒往人家院子里一杵,险些把主家娘子吓晕过去,恭恭敬敬奉上青鸽的卖身契,哪还敢要什么金银。
青鸽不打算再嫁,在城里支了个铺子酿酒,她的手艺很好,不过一年半载,桃花酒的美名就传出了巷子。有了自由身,青鸽来看孟如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回都给她带最好的一坛桃花酒,悠悠倾洒在她坟前细土上,仿佛能让她隔着棺材板闻个味解解馋也是好的。
仅此一件事,孟如韫对陆明时已是感激不尽,何况陆明时还在她坟前栽满了四季花。
准确地讲,是陆明时将她坟茔所在的十里鹿山圈了下来,大概是从青鸽处听来的她喜欢花,就在四处种满了花,春有桃李,夏有芙蓉,秋有桂菊,冬有红梅。一季比一季热闹,花开的时候,枝头乌泱泱地压下来,几乎要将她的墓碑淹在里面。
她的石碑也是陆明时重立的,用的是海南运来的青玉石,据说冬暖夏凉,不为风雨所锈蚀。墓碑上的字是陆明时亲笔所题,见了那字,孟如韫顿觉十分亲切,竟与她幼时所练的父亲的字帖有几分相似。只是父亲的字笔锋温润,如春风化雨,而陆明时的字承其形,转折处却有藏不住的锋利。
他常来看她,孟如韫却越来越想不明白。倘若是因着旧交的那点情谊,能把青鸽赎出已足够情深意重。幼时的模样记忆做不得数,她与陆明时算得上素不相识,他为何要为一个死人费这么多心思?又是栽花又是种树的,逢年过节还来给她续香火、烧纸钱,生怕她黄泉寂寞,就好像他们曾情深意重,她是他忘不掉的心上人似的。
孟如韫坐在自己的青玉石碑上荡着腿,想到此,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倘若是真的,那这样的好郎君,怎么没让她活着的时候撞上?
有人记挂着,时常来陪她说说话,孟如韫觉得这鬼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于是她整日懒洋洋地窝在树荫里赏花,看够了就去临京城里转转,看小商小贩吵架,看禁宫的侍卫无头苍蝇似的抓一只野猫。她也曾偷偷跟在陆明时身后混进他府中,本以为陆都督权倾朝野,府上必然热闹气派,进了门却觉得十分惊讶,除了巡逻的护卫和零星路过的小厮外,这座被传得腥风血雨的陆府,里头竟十分空旷冷清。
听说他父母双亡,家族倾覆,无妻无妾,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是个很适合造反的亡命之徒。可是新皇——也就是曾经的长公主殿下很信任他,托之以国政大权,所以陆明时常常忙到深夜才从内阁出来,辚辚的马车驶进这空荡荡的府邸,凄冷得像闹鬼似的。
孟如韫唉声叹气地想,这破地方,大概连鬼都不想来闹。
陆明时回到府中,简单吃了点东西,沐浴更衣后,竟又在书房点起灯。孟如韫以为他还有政事没处理完,却见他取出一方金檀木的箱子,里面装着她《大周通纪》的手稿,底下还仔仔细细铺了软锦和防虫蠹的干药草。
他取出第四卷,翻到未读完的地方继续看。莲花形制的灯烛台在桌上投下暗影,花瓣舒展开的细影正落在陆明时眼尾,他以手撑额,看得那么专注,莹莹烛火在他眼里跳跃,仿佛能从中看到书稿里每个字的痕迹。
他看她的书稿做什么呢?孟如韫疑惑地想,这里面除了大逆不道,还能什么值得他细究的呢?
陆明时从六月初看到七月底,白天政务繁忙,深夜挑灯静读,有时太疲惫,竟在书房伏案而眠,直至破晓。也经常从梦里惊悸而醒,面色苍白,双眼赤红,那一瞬间眼神里流露出苍冷幽昧的恨意,让孟如韫后脊一凉。
她一直跟随在陆明时身边,观察着他,琢磨着他,想弄清楚他与自己的渊源。可时日一久,又觉得他可怜,无亲无故,世人对他或恨或敬,都远远退避三舍,他锦袍乌履,走的却是条寂寞冷清的路。
也难怪他对着一座孤坟那么上心,大概这世间与他有渊源的人或物实在太少太少。
后来,陆明时去拜会了已经退隐道观的韩士杞老先生。韩老先生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年轻时也曾文冠四方,才压群雄,是周仁帝朝的股肱之臣。仁帝薨后,韩老先生也致仕退隐,专心在道观里读书讲学。孟如韫记得母亲曾提到过他,说父亲年轻时曾听韩老先生讲书,有幸得其指点文章,才得以高中三甲,跻身翰林。
孟如韫倒是不知道,原来陆明时也是韩士杞的弟子。
韩老先生一副不是很想看见他的表情,说陆明时“文治武功皆可信手,却偏偏弃正途而钻营诡道”,还说自己早已答应周仁帝,四海已平,良弓须藏,自己只会治学教书,绝不会再出山为官。
“我来此,非求老师入朝为官,”陆明时恭敬地朝他一拜,“是为求学。”
“求学?”
“是。学生为官十几载,疏于治学,心性日渐鄙薄,恐贻笑世人,故欲重读经义,洗手作文。”
陆明时态度谦卑诚恳,韩士杞却不吃这套,冷笑道:“子夙,你我师生二十载,你心诚不诚,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你跟我说实话,我尚可考虑考虑,你若再虚与委蛇,不如就此下山去。”
说完转身就要走,陆明时慌忙拜道:“老师且慢!”
韩士杞脚步一顿,听见陆明时沉声道:“我有一故交,私修国史,未竟而逝,我想替她写完续作。”
“你说,你要修史?”韩士杞惊讶地挑了挑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后来,孟如韫是从韩老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絮叨中猜出了前因后果。
陆明时幼年即拜入韩士杞门下,跟他在道观里求学。韩士杞弟子众多,但他十分偏爱聪慧知礼的陆明时,说他是天生相才。按照韩士杞给他规划的路子,陆明时应该潜心修学,以他的才能,必能考上三甲,然后入翰林院做编修。翰林院是朝廷文官重臣的培养地,自大周开国以来,历代馆阁重臣、天子心腹都是翰林院出身,其中尤以翰林院编修为最。
韩士杞想让陆明时走正途,磨资历,德化春风,匡道济世。可陆明时不愿等二三十岁把书读烂了再十拿九稳地去考个三甲,于是十五岁就过了乡试,十七岁时瞒着韩士杞去临京城考会试,到底年少轻狂,堪堪位列二甲第十九名。
韩士杞想着,罢了罢了,那就去翰林院做个庶吉士,然后外派几年,回到朝廷同样大有可为。可陆明时却又背着他,自请做了北郡巡检,要到北方十四郡去练兵秣马。
大周重文轻武,有头有脸的文人宁肯袖手候官补,等待别的官位有空缺,也不愿意出任武职。陆明时倒好,不仅上赶着捡破烂,还跑到鸟不拉屎的北郡去了,险些给韩士杞气出个好歹来。
可韩士杞毕竟疼他,后来也想开了。文治武功,只要能造福朝廷,都是正途。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几年后京中又传来消息,说陆明时擅兵自专,与长公主殿下联手逼宫,气死了行将就木的宣成帝,软禁了太子。陆明时在外以三十万北郡悍兵围困临京,在内控制了十万禁军,亲自带着兵浩浩荡荡、挨家挨户地敲各大臣家的门,直到他们感激涕零,“愿奉天恩,迎长公主殿下登基”。
韩士杞没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竟养出个朝廷祸害,险些气得当场收拾包袱去临京抽他一顿。还没等他安排好去临京的事宜,陆明时竟然孤身跑回来了。
陆明时挨了正在气头上的韩士杞一顿家法。天降大雨,沾了雨水的藤条一下接一下抽在他脊背上,韩士杞在檐下垂手看着,执行家法的师兄不敢当着他老人家面徇私,每一下都打在了实处,又怕把这圣眷正深、权倾天下的陆都督打出个好歹来,只盼着陆明时能自己服软认个错。可陆明时偏偏是个自认没错的倔脾气,硬生生挨下了这二十藤鞭,然后狼狈地背着满身青紫的伤痕,在韩士杞面前缓缓跪下,行拜师入门的叩拜大礼。
“学生有惑,请老师指教!”他的声音穿透雨帘,清泠昂扬,像斩雨成花的剑,像击碎雨滴的珠,清晰地落进每个人心里。
韩士杞撑着油纸伞走到他面前,缓缓叹了一口气,半晌说道:“你起来吧,去沐浴更衣,然后去讲学堂找我。”
“老师肯教我了?”
“人有过,不绝其道。你虽有诸多错处,修史却是读书人的正道,你有从正道之意,我不能拒你。”
陆明时在道观中小住了近半年,中间回临京城两次处理政务,又连夜赶回道观。他竟真的洗净铅华,换下锦衣,重新做回了问道求学的谦逊士子,白天听韩老先生讲经讲史,夜里点灯沉思,一边抄录《大周通纪》前十一卷,一边尝试续写最后一卷。
最后一卷,国策论。
孟如韫很贪心,她知道自己年纪轻,见识浅薄,所以不敢轻易动笔,寄居江家时,一直在整理其父孟午生前搜集的资料。直到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大夫说她难享长寿时,她才仓促动笔,却又什么都不肯舍弃。
按照她父亲孟午生前的规划,将《大周通纪》分为十二卷,前八卷为人作传,王侯将相、山野村夫、老少妇孺,凡有所成,皆值得一传。后四卷为事作记,上至国策战事,下至农商,凡对国运有所影响,也都要记录在册。这十二卷没有贵贱之别,都是孟午深思熟虑后确定,历尽艰辛才搜集了汗牛充栋般的资料。这每一卷也都是孟如韫的割舍不下的心病。
独独最后一卷,国策论,她迟迟不敢动笔,捧卷深思了两个月,至死也未敢说自己胸有成竹。
史家作国史,如画家作画,必要先知其骨相,才能写其皮相,熟知七分,未见得能刻写三分。可孟如韫在道观中长大,十六岁下山后住在江家后院,从未入过朝堂,对国策实在谈不上了解,所以她不敢轻浮妄言。
可若是陆明时来写这最后一卷……
孟如韫想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论及对朝堂国策的熟悉程度,恐怕连自诩才高的程鹤年也要自愧不如。
陆明时梳理了大周建朝三百年来的种种国策,从内朝与外朝的官制调整、科举取士的策试方向,到土地赋税的增减变动、兵员徭役的改革流动,这对他一个内朝官而言,要比孟如韫轻松得多。况且仁帝时期的很多国策都是出自韩士杞之手,陆明时请他指导自己的词句文风之余,也常得他一二句醍醐灌顶的点拨。
“老师深明远虑,可惜退隐太早,否则您为大周铺垫的基业,或可撑持数百年。”陆明时一边提笔作记,一边感慨道。
“你懂什么,过满则缺,人世之事,没有你想的那么所以然,”韩士杞悠然自得地啜着苦茶,话音一转,“倒是你,子夙啊,身居庙堂之高,当忧其民,你莫要失其本心。”
陆明时恭声道:“学生谨记。”
长公主登基后,改国号为淳安。这一年朝堂人事动荡,民间农商诸事却以休养生息、减轻赋税为国策。第二年,国政稍安,陆明时也得了些许空闲来续写和修改《大周通纪》。
淳安三年上元节,《大周通纪》终于完成,陆明时在扉页写下了前国子监祭酒孟午与其女孟如韫的名字,又另抄了一份,修书一封,让亲信送到内阁里去。
亲信抱着箱子颇有些犹豫,“可是内阁那位霍大人素来与您不合,他能同意让《大周通纪》以官修之身出世吗?”
“霍弋虽为人阴险,专擅弄权,于文艺方面却颇有见地,希望他能看在此作可冠诸国史的份上,能暂搁与我的私怨,不以人害物。”陆明时站在窗前说道,“若此路不通,我只能再去求老师帮忙,可我实不愿……罢了,你先去吧。”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孟如韫明白他的意思。
除翰林院史官所作或得翰林院追认之外的史书都是私史,私史地位极低,朝风严格时,私修国史甚至是犯法的。若《大周通纪》不能以官修之身面世,只能以私史小规模地流入民间,作一闲书娱物,不可进学府,也不可为朝官所传读,更遑论传颂当代,流芳后世。
若《大周通纪》难得官修之身,请韩士杞老先生上京陈情,为之作保或可救之。可韩士杞老先生已经九十岁了,陆明时实不愿劳他奔波,又于他晚年坏他淡泊无争的名声。
其实能亲见《大周通纪》完稿,孟如韫已经觉得人生无憾了,至于官修与否的身外之名,她已然不再贪求。可惜她无法把这些话告诉陆明时,只能与他一起等内阁的消息。
正月十八,书稿送去内阁的第三天,霍弋竟亲自来了陆府。他腿脚不便,是被护卫从轿子里连着轮椅一起搬下来的。
没想到堂堂次辅竟这么年轻,看着年纪与陆明时差不多,长得如此清俊。孟如韫胡思乱想道,怪不得她总听人议论说霍弋是凭借得长公主得欢心上位的。
“我可以答应陆都督所求,赋以此书官修之名,还可以在国子监与翰林院里举办评议雅集,为此书扬名。”霍弋说道。
陆明时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微微扬眉问道:“那我何以馈霍大人?”
霍弋理了理狐裘领,目光幽深地望着陆明时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见此书的作者。”
陆明时道:“前国子监祭酒孟午早在二十年前就自尽于狱中。”
“我说的是另一个,孟午之女,孟如韫。”
陆明时沉默了一瞬,“她也于十年前过世了。”
霍弋久久不言,倏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门外的护卫闻声而进,忙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霍弋嘴里。
“水!”
陆明时朝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这才忙将茶水端上来,护卫瞪了陆明时一眼,陆明时不惧不怒,只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看热闹。
“大人不可动气,若伤了身子,陛下难免担忧。”护卫劝道。
“出去。”霍弋颇有些不耐烦地冷声道。
房间里只剩下陆明时与霍弋,吃了药后,霍弋脸色渐渐好转,他对陆明时说道:“那就带我去看看她的埋骨之地。”
“霍大人此请,咱们陛下可知?”陆明时审视着他,“霍大人与孟家姑娘是何关系?”
霍弋很不喜欢别人拿他和萧漪澜的关系做文章,不客气地回敬道:“那陆大人与孟家姑娘又是何关系,凭甚资格替她续写,为之求名?”
孟如韫:“……”
所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霍弋似乎也成功踩到了陆明时的痛脚。陆明时决定不与他争这口无谓的气,“罢了,带你去看看也无妨,只是陛下那边,还请霍大人解释清楚,莫要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扰故人死后不得清净。”
这回霍弋没理会陆明时暗戳戳的敲打和警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淳安三年,清明节。
细雨如酥,在鹿山脚下织出茫茫一片青烟。山上道观传来悠长的钟声,九九八十一下,遥祭亡魂,在山麓间久久回荡。
今日孟如韫的坟前格外热闹,青鸽来得最早,依旧带了上好的桃花酒。她走后不久霍弋也来过,因着腿脚不便,此处又是陆明时私产,所以他自上次来过之后,今日清明,是第二次露面。可霍弋这人奇怪得很,诚心诚意祭拜她,却只长久地望着她的墓碑,一句话也不曾说,仿佛怕死人泄密似的,所以到孟如韫也未猜出自己与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或许霍大人只是单纯惜才?孟如韫坐在桃花盛放的树杈子上,悠哉悠哉荡着腿往下望。
霍弋带来的贡品可真丰盛啊,全是宫廷大师的手艺,什么金丝盘糕、桂花糕、如意饼、龙须酥……全是孟如韫爱吃的。可惜她吃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变坏。
霍弋静静地待了近一个时辰后就下山去了,将近午时,陆明时才赶过来,他走得匆忙,被桃花枝勾乱了发冠,一缕发丝悠悠荡荡自耳边垂下,钻进了衣领里。
他今日穿了一身远山青的直裰,领口滚白,衬得他气色很好。山雨如雾,濡湿了他的衣襟与眉眼,像是来踏青的世家公子。
孟如韫手痒,想折花枝扔他。
陆明时怀里抱了个箱子,打开,里面是经内阁勘正后付梓刊印的《大周通纪》十三卷。有霍弋坐镇,国史院不敢大改,只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书封上有了官印,便可自由地在士大夫间传读。
“三月中旬国史院落官印,我催着司礼监和国子监选纸排版,昨夜通宵印出了最早的一批,一共十套,分送陛下与内阁诸臣,给老师送去一套,又留出两套来分予你我。”陆明时燃起火信子,以给亡者烧纸钱的方式点燃了《大周通纪》,放置在孟如韫坟前的铜盆里。
火焰倏然卷起书页,橙红色的焰火竟在湿润的雨气中烧得十分旺盛。焚落的书页如墨色的蝴蝶,绕着青玉石碑上孟如韫的名字,翩翩起落,火光闪烁,一时缠绵不绝。
“我自考中进士后戎马数载,于经义文章方面没什么长进,虽经老师指点,续写时也常感自己笔力之浅弱,此书示世后,必会有才学之士指出后两卷有不如前文之感……”陆明时自嘲地笑了笑,“可我为你续作之事不方便被别人知道,一来,你一闺阁女子,我不能污了你的名声,二来,我在士林中也颇有骂名,总不好给你抹黑,所以这狗尾续貂的恶名,只能委屈你担待受着了。”
孟如韫从树上跳下来,静静站在他身后,听得心里怪难受的,仿佛有温热的东西在身体里流动,灼烫得她心里一片苦涩。
陆明时的声音低了下去,仿若化作绵绵雨丝,“完成这件事,我与这世间,与过往,再无一丝一毫的牵连,唯有大周的担子压在我身上……矜矜,你生前无依无靠,是不是也活得很寂寞?”
他大概是太累,竟将额头靠在她的碑上睡着了。仲春的雨不大,却仍是带着寒气,拂落在他脸上,凝成白雾如霜,洗得他长睫如羽,薄唇含朱。飘落的桃花也簌簌往他身上落,很快为他披上一层绯色的薄衫。他睡得那么安静,仿佛再也不会醒来似的,要与此处清净的花林融为一体。
纵然明白自己无法触碰,孟如韫仍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扯着自己入棺时穿在身上的素色长裙宽袖,想为他遮一遮这冷雨。
午时三刻,山上道观再次撞钟,钟声清越,袅袅传到这边来。
陆明时倏然睁眼,先是怔愣,继而警惕,
“你是何人?”
孟如韫猛地回头,没看见有人,又猛地把头转回来,感到自己心跳得剧烈。
“你是问……我吗?”
孟如韫颤颤巍巍地拿手指着自己。
“这里还有别人吗?”陆明时皱眉。
孟如韫浑身都在颤抖,一个她妄想了近十年的念头死灰复燃。她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你真的能看见我?你真的能……”
“我又没瞎——”陆明时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很离谱的猜测,“你是——”
方圆十里早已被他买下圈成私产,派了家仆守门巡逻,即使是霍弋,也要得他允许才能进来,万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陌生女郎。
那女郎忽然扑落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袖子浑身发抖,“我是孟如韫,我是矜矜啊!”
矜矜。
陆明时蓦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的眉眼,与陆明时记忆中的孟夫人有几分相似。
矜矜,真的是矜矜。
他下意识抓紧她,却忽然惊觉她轻盈得不正常,落进他怀里时,轻飘飘的,像沾雨而落的一团柳絮。
“陆明时,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出执念。”孟如韫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散,变得轻盈、虚弱,她紧紧抓着陆明时的手,飞快地想要在千言万语中理一个头绪出来,望着他又惊又喜的神情,心里却越理越乱。
来不及了,不可贪恋。
“我将无憾而去,这大好河山与人间热闹,陆明时,求你替我多看一眼,多体会一些,”一阵风吹来,孟如韫觉得自己正从他怀里弥散,声音也变得孱弱,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他喊道:“你要兴高采烈活一辈子,每年清明来说给我听!”
陆明时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失,头顶的桃花树倏然摇落一地花瓣,飘在他掌心,仿若她刚刚衣角的余韵。
“我知道了,”陆明时眼眶通红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许久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了,矜矜。”
那日下山时,属下见陆明时神思不定,斟酌着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山上时,做了一个梦。”陆明时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竟然似有笑意。
属下见他似乎心情不错,旧事重提道:“您那封辞官的折子……”
“往宫里送了吗?”
“还没。”
陆明时嗯了一声,半晌突然道:“别送了,烧了吧。”
属下一愣,喜笑颜开地应下,“好嘞!马上去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