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蒙着眼,宁熙看不见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但她能感受到战况的惨烈。
她不会武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抱着马脖子,乖乖坐好。她不大喊大叫,甚至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嗅到一股热腥味,这种腥味让她恶心得想吐。
尽管战况惨烈,身下的马却一直很平稳,似乎是驾马的人有意让马的动作幅度减小,才不至于让她抱不住马脖子而摔下去。
火把的燃烧声、风啸声、刀剑相撞声、嘶喊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可是她没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
她知道少年一直都在,可少年总是一声不吭。就连这种时候,少年都沉默得像是深空泛着冷光的月亮。
杀手就是这样的,在杀人的时候,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个人,受伤了也不能喊疼,打碎了牙也得咽进肚子里。这样,你才足够冷,才足够像把能供人使用的刀。
仇野每次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刀,而把杀的人当做水果或者蔬菜。
那时他七八岁,正是一个孩子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
又高又瘦的是甘蔗,又矮又胖的是雪梨,又高又胖的是西瓜——或者冬瓜也行,又矮又瘦的是樱桃。这些瓜果蔬菜汁水都很多。
等小时候的仇野终于成功洗脑自己砍的都是蔬菜水果时,就不再做噩梦了。
操刀的鬼本就是一把刀。
这把刀在拦腰砍断了四根甘蔗,捅穿了六个西瓜,削平了八个雪梨后,终于杀出重围,骑着骏马扬长而去。
月色渐淡,东方出现一道曙色。
宁熙听到周围再无厮杀,将蒙在眼上的丝绸布取下。
刀光剑影消失不见,根根火把燃烧殆尽,这里没有追击的山匪,她只看见葳蕤杂草中开出的朵朵野花。
凉风拂面,吹得她滚烫的脸颊渐渐褪去绯红。
身后的少年率先下马,朝她递来一只手——是左手。
宁熙朝少年的右手悄悄看去,少年的右手握过刀,所以苍白的皮肤上沾了道道血痕。
没握刀的左手倒是很干净。
少女的手纤细而柔软,手心冒出一层薄汗,因而显得炙热。
可少年的手却是冷的,宁熙摸到他虎口和食指处有一层薄薄的茧。
宁熙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马背上下来。她的脚刚落地,少年就把手收了回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再多握她的手。
宁熙抿着下唇,偷偷地在裙子上用力地将手心的薄汗擦去。她想,肯定是手心的汗让少年嫌弃了。
她的脸羞红着,以为自己擦得很小心,可是杀手的眼睛就像鹰一样,没有一点小动作能逃脱那双锐利的眼。
你觉得,很脏么?
长睫轻颤,仇野的手紧握成拳。那只触碰过少女的手心还残存着她的柔软,仇野觉得自己当时握的可能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团棉花。
仇野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用力朝马屁股上一打,马儿便受惊似的朝一个方向跑远。
他扔下树枝,朝相反的方向走,回头看向宁熙,示意跟上。
宁熙看看马儿,虽有不解,但还是小步朝少年的方向跟过去,“你为什么要让那匹马独自跑走,我们骑马不是更快么?”
“山寨里还有人在后面追,他们根据马跑过的痕迹找我们。”
宁熙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一路无言。
日出时分,宁熙已经饿得筋疲力尽。
穿过那片树林,终于在一个小小的乡镇中找到一家客栈。
仇野说:“这里离上京很远,回去需要些时日。”
明明才刚跑出来……
宁熙亮晶晶的眼神忽的一暗,“你要送我回去?”
仇野点点头,将菜谱递给宁熙,“自己点罢。”
菜谱上都是些家常小菜,自是没国公府的菜肴丰富。宁熙本来饿得想死,现在却难过得吃不下东西。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菜不好,而是少年不想要她跟着。
她不想回去。
把菜谱重新推给仇野,宁熙抿了抿下唇,小声问:“我能不能不回去?”
“随你。”
宁熙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我可以跟你一起?”
“不能。”仇野已经点好菜了。
接着,他看向对面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按理来说,我已经按照承诺救过你一命,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完全可以把你留在这里不管。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要跟着我,不行。”
少女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少年不管她。
是以,宁熙垂头丧气道:“那你送我回家吧。”
她撒谎了,她只是不想跟少年在这个陌生偏僻的地方分别而已。
在以后的路程中,她或许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跟少年分道扬镳。
宁熙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之前抄书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没这样饿过,她现在饿得简直能吞下一头牛。
那天她出门还是白日,等到那山寨已经落日了。照常理,马车跑一整个白天不至于让仇野说“离上京很远,需要些时日”,那也就证明,马车可能跑了好几天,等她到山寨时,刚好日落而已。
也就是说,她可能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店小二边报菜名边上菜,“山药炒木耳一盘,香菇肉圆汤一盆,东坡肘子一盘,豆豉清蒸鱼一盘、白米饭一桶,白米粥一小碗,菜上齐了,客人慢用——”
有肉有菜,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两个人吃刚好。
宁熙仔细听着店小二报的菜名,除了米粥和米饭,都是菜谱里最贵的。
东坡肘子瘦肉处炖得软烂,吸满汤汁,表皮红里透亮,只需看一眼便食欲大增。早在国公府时,母亲并不允许她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但现在她看着这块东坡肘子只想就着米饭一起饱腹。
她拿起筷子准备去戳那肘子,仇野却朝她推来一小碗白米粥。
“你饿得太久,先喝几口粥再吃,不然会腹痛。”
米粥用巴掌大小的搪瓷碗装着,温度不凉也不烫,一层薄薄的米油浮在粥面上,看上去似是一块热气腾腾的和田玉。
尽管宁熙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但深受良好礼仪规驯的闺秀也只是用木勺舀着米粥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
胃一下子就暖起来了,宁熙赞叹道:“这是什么米?想不到这么偏僻的客栈里竟然有这么好喝的米粥!”
仇野又替她盛了一肉圆碗汤放在一旁凉着,眼神淡淡瞥过那碗米粥,“可能是放了几年的陈米吧,你只是太饿了。”
正如他当时饿得实在太久,吃上一口又冷又硬的馒头便觉得是人间美味。
不远处站着的店小二幽幽提醒,“米只存了一年,没有几。”
仇野懒得争辩,没再说话。
宁熙喝着米粥,也没说话,点漆似的眸子在少年和店小二身上滴溜溜地转。
此刻,她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大米存上几年再煮,会更好吃吗?
因几乎一宿未眠,吃饱喝足后,警惕心放松,宁熙有些困倦。
最后喝汤时,宁熙上下眼皮直打架,心里又想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硬撑着。因为仇野看上去很精神,她觉得仇野应该不想睡觉。
迷迷糊糊间,宁熙恍若听到少年轻声叹了口气,然后,只见少年站起身朝掌柜处走去,在柜台处跟掌柜说了些什么后就直接朝她走来了。
“上去睡。”仇野说。
“哦,好。”
少年的话像是有魔力,宁熙乖乖应下,便跟着少年上楼了。直到她躺床上睡下,感觉到少年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远时,她才猛然清醒。
宁熙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伸出两只手死死抓住少年腰上的刀鞘。
“你去哪里?”
“出去。”
“出去哪里?”因为刚从山寨死里逃生,宁熙实在太害怕了,她怕会被丢下。
她继续问:“会回来吗?我睡醒的时候,可以在客栈里找到你吗?”
她说着缓缓低下头,越找补越觉得自己问这些问题实在没理由。
少女额前有一层薄汗,几根发丝粘在面颊上,显得她有些瘦削。捉住刀鞘的十指染着蔻丹,圆圆的指甲透着好看的粉红。
少女力气不大,纤纤十指只是轻轻放在刀鞘上,都不需要用力就能将她推开。
可仇野只是站在原地,任凭少女捉住他的刀鞘不放。
良久,他说,“睡罢,你醒的时候我肯定在。”
仇野是不说谎的,宁熙安下心来。
“谢谢。”少女这才松开捉住刀鞘的纤纤十指。
她躺回床,缓缓闭目,思考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回去么?不,不可能,她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回去。
一个人闯荡的话,她首先该找个工作。她能做什么工作呢?因为想走遍每个地方,所以肯定是每换一个地方就得换一份工作的。
出来时她带上了足够的银两,这些银两应该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啊!要是再遇上山匪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对付?
唔,总能想到办法对付的。
大不了一死!就算死也是死在广袤的天地之下。
呸呸呸,往好处想,她总会向小婉证明,自己一定不会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就这样想着,宁熙很快沉入梦海。
仇野点燃一根香,这是助眠安神的香。
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保证宁熙睡多久会醒?又怎么能保证宁熙醒的时候他一定在?
但这助眠的香可以保证。
仇野定量点燃一根,现在是未时,宁熙颠簸那么久应该会很累,就睡到次日辰时罢。所以他现在一共有九个时辰的外出时间,到时候可以掐着点回来。
仇野取出一张纸签查看名单,这段时间耽搁太久,正事都忘记做。
得尽快采取行动了。
他阖上门,闭目捏了捏鼻梁,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带了个大麻烦在身上。
形单影只的杀手怎么能成双成对呢?这可太奇怪也太滑稽了。
真让人头疼。
得赶紧把这深闺里的娇小姐送回去,等把那娇小姐送回去后,她的情就算是还完了。
以后他们就当是不认识,不再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