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婚期将至,这日,宁熙被安排进宫面见皇后。
马车车轮咕噜噜滚动,平缓地往宫门驶去,宁熙端坐在车轿内,不被允许东张西望。她依旧向往着轿帘外的世界。
因怕被人发现,那枚玉佩宁熙一直带在身上,如今她正将手缩进琵琶袖里,细细地触摸这玉佩上的纹路。
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玉,从上面的纹路可以看出,雕刻它的一定是位能工巧匠。
这样贵重的东西若是丢了,失主一定会很着急。他什么时候回来取呢?
马车很快行驶到宫门,这里就不能坐马车了。宁熙从马车上下来,在外短暂地待了片刻后,便被宫女太监们请进了宫。
宫外的天又宽又广,可一进宫,天好像就变窄了。
太子的生母王皇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宫前母亲和田嬷嬷都告诫过她要小心行事。总之,王皇后说什么,你便应着,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把她哄高兴了,你就轻松了。
宁熙做得中规中矩,相处过程中,王皇后没表现出厌恶她的模样,当然也没表现出特别喜欢她的样子。
这个一身华服,满头金银珠宝的高贵女人揉着沉甸甸的头对宁熙说,“屋里闷,陪本宫到外边去走走吧。”
跟不熟悉的人交谈,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尤其跟那人相处还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谨慎。
王皇后说:“太子虽然有了良娣,但良娣身份地位样样不如你,且你又是正妻,所以无需挂怀。女子总要懂得分享和忍让才能在宫里待得长久。”
四周红墙黄瓦高筑,长长的一条道,怎么走都走不完,生生将天给割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因怕有人藏在树里暗杀,所以除花园外,宫中的树木极少。除去流光溢彩的艳红金黄,很少能看见绿色。
宁熙听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又走了段距离,不知从何处跑来个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疯女人,她冲到王皇后面前破口大骂:“贱人,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十七,他才六岁啊,你把他害死了……”
宁熙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呆呆地愣在原地。
王皇后则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纷纷齐齐跪地求皇后饶命,皇后身边的姑姑朝太监们使眼色,几个太监心领神会,赶忙跑过来将那女人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押走。
女人嘴里依旧喋喋不休,“我的小十七那么好个孩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雀儿从窝里掉下来他还会爬树送上去……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王皇后冷笑着:“叶淑妃,本宫看你真是疯得太久,连本宫姓赵还是姓王都分不清。你要发癫找那姓赵的废后去,与本宫有何干系?”
宫女们拿手绢堵住叶淑妃的嘴,她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
从头至尾,宁熙都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必须尽量隐形,不该说话,也不能说话。她听见叶淑妃被堵嘴时发出的呜咽声越来越远,胸膛里的那颗心也跳动得越来越快。
王皇后几乎快撑不住那颗被金银珠宝压得沉甸甸的脑袋了,缓缓道:“本宫乏了,回宫罢。”
她看向心不在焉的宁熙,“熙儿?”
心惊肉跳,宁熙连忙回神,“臣女在。”
王皇后扯了扯嘴角,“你日后在宫里切记小心行事,可不要变成,掖庭里的疯女人。”
“臣女省得了,谢娘娘教诲。”
恐惧,害怕,厌恶,恶心,宁熙手脚冰凉,几乎快要呕吐。
不能进来,不能到这个地方来,她要想办法逃出去,不惜任何代价。
多年以后,宁熙在梦到宫里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路,路两旁红墙高筑,站在路中央抬头望天,天总是被墙割裂。
她从梦中惊醒,下床推窗去看窗外景象。窗外不是国公府也是不皇宫,而是世间三千繁华中的一隅清欢。
身后有人走来为她披衣,轻声道:“莫要着凉。”然后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那时,她会无比庆幸今日所下定的决心。
--
月色入户,随月色一同进来的,还有位带刀的黑衣少年。
宁熙坐在窗对面的玫瑰椅上,见少年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叹道:“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
“当然了。”坐在玫瑰椅上的少女乌发散乱,眸中似有水色,“你肯定是来取玉佩的。”
“既然如此,还烦请把玉还我。”
少年看上去依旧冷冰冰的,他靠在窗前,挡住一半月光,整个人被罩在阴影里。
好像每次遇到他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
从玫瑰椅上下来,宁熙朝少年走过去,小声问:“我能不能先看看你的刀?”
含水的眸子目光下移,盯住少年窄腰上别着的长刀。这把刀就似有生命一般,宁熙想要靠近,却怕被刀刺伤。
少年神色冷漠,却并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二话不说就把刀取下来丢给她。
只说了一个字,“看。”
宁熙连忙双手接住,当刀落在手里时,她差点没站稳,惊呼道:“好沉。”
她又朝少年的腰看去,心道,这样沉的一把刀别在腰上不会累么?
可那少年却说,“这已经是最轻快的腰刀了,其他的刀更加笨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实在没力气一直捧着这把刀,只好坐在地上,将刀横抱在怀中。
幸好她提早把春桃支了出去,若是让春桃看见,又要说女郎不该坐地上,夫人要怪罪了。反正现在屋里只有她和这个不知从哪个江河湖海来的少年,她总归不用过分注重礼仪。
宁熙轻轻地抚摸着刀盘上横镶的三颗绿松石,然后紧紧握住刀柄用力向外拔,可刀身竟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刀鞘里。
怎的拔不出来?
宁熙又用了些力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拔出来一点,刀又掉了回去,于是泄气道:“你这刀,肯定生锈了!”
她自小习舞,跳舞动作是要讲究力道的,十几年功夫,她怎会连把刀都拔不出来?
宁熙仰面看少年,只见少年在听到“生锈”后微微蹙眉,直接朝她走过来,蹲下身,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身。
只听“锃——”的一声刀鸣,长刀出鞘。
没有生锈,刀身如薄铁,刀面甚至能清晰地映照出她半张惊讶的脸。
几根发丝触碰到刀刃,只是轻轻一碰,便断了。
宁熙瞧着这景象,双眼随即睁大,不可思议地惊呼,“这、这是什么刀?好、好快!”
她欣喜若狂,那看着刀的眼神炙热而赤诚,好似在看她的情人。她又看看少年,少年那双秀气的瑞凤眼里也映照出她的模样。
两人如今实在挨得太近了,手都握着刀柄和刀鞘,虽然两只手并没有触碰到一起,但宁熙仍旧能清楚地感受到,从少年手上传出的热气。
少年垂眸看刀,淡然道:“是雁翎刀。”
他说着,两只手同时松开,于是刀身便不受宁熙控制地收回刀鞘。
“锃——”又是一声刀鸣。
宁熙一脸呆滞,她看着少年,似乎还没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少年解释道:“刀盘处嵌有磁石。”
原来如此!宁熙豁然开朗,难怪她拔不出来呢!真是把厉害的好刀!
她兴奋地冲少年说:“有了这把刀,是不是就可以走南闯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少年却不似她那般振奋,只是冷冷道:“姑娘,你现在就算拿着这把刀,也还是要把玉还我的。”
宁熙被这话说得脸红,连忙将玉从怀里取出归还,“喏,玉还你,还有,我叫宁熙,不叫姑娘。你不是说要帮我嘛,连我名字都不知道,还怎么帮?莫不是骗人的?”
说完这些话,女孩脸涨得通红。
接过玉,少年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骗人。”
这时一只小巧玲珑的玄鸟停在窗台边,少年指着玄鸟道:“你若有危险,玄鸟会通知我,然后我救你。当然,救你只有一次,第二次就不关我事了。”
少年说得毫无感情,好像只是在履行一件任务。
宁熙撇撇嘴,“你账算得真清。”
少年却说:“我账要是算得不清,就不会允诺帮你。”
怀中的刀被少年取走,宁熙也随即站起来,她挺了挺背说,“既然账要算清,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
少年静默着,似乎不太想说。
他不说,宁熙就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两只手不安分地催促着,说呀说呀,快说呀。
少年这才说道:“仇野。”
宁熙:“哪个野?”
仇野:“荒野。”
自荒野而生,也将葬身荒野。那里荒芜一片,唯有杂草从生。
宁熙想了想,“也是旷野的野,山花烂漫遍野的野。”
见仇野不说话,她接着道:“听说城郊山坡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总是美得如人间仙境。我只在哥哥的诗里听过,还没亲自去看过呢。我不能随意出府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她是个小话痨,每每说太多话时,母亲就会训斥她,身为大家闺秀,怎可如此聒噪?
跟春桃说话时,春桃也只会翻来覆去说,女郎不要怎么怎么样,夫人会怪罪的。
是以,她就不说话了,只在心里跟自己说话。现在倒是把心里的话都发泄了一通。
宁熙又问:“你去看过那里的桃花吗?”
“没有。”仇野淡然说道,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便微微颔首道:“告辞。”
他又要走了!
宁熙这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腰上的雁翎刀。
虽然他账算得很清楚,但总归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你看啊,我成天待在府里,能有什么性命之忧呢?只不过是郁郁寡欢罢了。你带我出府去玩,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你看怎样?”
“不行。”
“为什么?”
“我没承诺过要带你出去。”
“我的意思是交换,你带我出去后,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
仇野想了想,答道:“不行。”
宁熙有些着急了,“为什么呀!”
“我承诺过你有危险时会救你一命,既然说过,我就不能不做。”
宁熙:“……”一根筋。
她泄气地松手,“那你走吧,等我性命垂危的时候再见你最后一面。”
少女蔫巴地垂着头,很沮丧的样子。
手中的玉佩似乎还留有少女特有的馨香,仇野看着少女,本来是要走的,现在却停在这里。
他扭头朝窗外眺望,站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镇国公府的屋檐,和府外闹市的一角。虽然他并不知那外面有什么乐趣,但眼前这个少女却貌似很向往。
“你当真想出去?”
“千真万确!”宁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是蹭的从里点燃的火种,她看着少年,期待更多的回应。
“我看过你跳舞。”仇野忽然说。
“那,我跳舞给你看,你带我出府玩儿,以此交换,你看如何?”
鬼使神差地,仇野点了点头。
宁熙欣喜若狂,但因为良好的教养又不好太过张扬地手舞足蹈。只好倒了杯茶递给仇野关切地问,“说那么多话,一定口渴了吧,多喝点茶!”
仇野明显对她的热情不太适应,推脱道:“不用。”
宁熙倒是没有坚持送茶,而是将茶一饮而尽,称赞道:“这位少侠果然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好人,我实在渴得要命。”
怕他临时反悔,宁熙紧跟着问,“时间呢?我们哪天出去?白日里有人看着,你没办法带我出去,只能晚上。”
仇野:“白日我也没时间。”昼伏夜出的杀手白日需要休息。
宁熙眨眨眼:“正好,那今晚怎么样?”
“今晚不行。”
今晚仇野还有个大单。有时他也不明白江湖的恩恩怨怨怎么那么多。幸好多年来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一把刀,足矣置身事外。
“明晚?”宁熙问。
“也不行。”
“我等不了太久的,再过一阵子,我就不在这儿了。”
仇野在心里默算着最近要做的单子和空余时间,“不会太久,三日后。”
“一言为定?”
“嗯。”
--
日上三竿的时候,仇野终于得空休息,他刚闭上眼,想起答应那少女的事,忽然睁开眼懊悔地扶额。
他当时怎么就同意了……